来去
一
2015年夏，我从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去了当地的一家杂志社，打算开启我的写作生涯。杂志社给的工资不高，但管吃管住，于是在干燥而炎热的夏季，我提着不多的行李，第一次走进了位于北五环的员工宿舍。在这个地方，我认识了同社的刘枫，赵诚，李可，曲杨，燕子，还有安安，也许还有更多的人。2017年夏，我辞去了杂志社的工作，南下深圳入围跨境电商。回到宿舍打包时，才猛然发现，当初认识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守在这空荡荡的宿舍。其实这栋宿舍从来不曾人去楼空，一个人走了，不到一个月，另一个人又来了，我想在这来去之间，就是我们北漂青春的记忆吧。
二
2015年夏，我住进了杂志社的员工宿舍。夏季的干燥和炎热，在北五环破旧的小区里肆意飞扬。小区旁边是两条长长的高速公路，车流不息，带来无尽的噪音和尘土。公路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汽修店，美容店，小餐馆，小旅店。店门口油油腻腻，铺的是煤灰和细沙，偶尔会有一滩狗屎，这种路走一遍就趟一脚灰，穿不得干净的鞋。这个地方，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只有按摩店门口的日历，提醒着我这是2015年的北京。来到这儿之前，我没想过我会和脏而破的小店铺发生什么联系，不过仅仅在宿舍住了一周，我就清楚地意识到，我和这些店绑在一起，是分不开的。不仅如此，我和跑长途的司机，工地上的工人，带孙子的老大娘，还有许多不知道做什么的年轻小伙子和小姑娘绑在一起，用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维持着公路小店，维持着北五环破旧里的繁华。2015年夏，我第一次来到杂志社的员工宿舍，有点失望。
我刚到宿舍，被分配和枫兄住一起，不过那时候，枫兄还不叫枫兄，我叫他刘枫。其实在搬进宿舍前，我就见过他。枫兄在设计部，和我的办公室挨着，我在杂志社实习的前两月，天天往设计部跑，来来回回，想不注意他都难。一米九的山东大汉，长得很直，就像山东的大葱一样，又直又挺拔。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准会以为他很严肃正派，就是那种不说话的派头，显得很正经。因为他不管天再热，上班时总是雷打不动地穿着西装三件套，我说的是完整的三件套，带马甲的那种。他穿皮鞋，擦得锃亮的皮鞋。刘枫有数不清的皮鞋，我刚搬进宿舍时，就被他满客厅的皮鞋皮靴吓了一跳，成双成对，从客厅堆到卧室，就快要溢出房门了。
要我说，只要刘枫不说话，只要长成他那样，穿成他那样的人不说话，就会是一个严肃正派的人。但是只要刘枫一开口，大家就会立马明白, “ 哦！他原来是这样的。”刘枫说话有点“过”，虽然同事之间熟了之后，说话也不会是全素，但刘枫的每句话，总是往荤了讲，而且讲得非常自然，自然到听的人会怀疑是自己多想了，其实他没这个意思。天上下雨，刘枫会说，天地在没羞没臊地激烈云雨，翻天覆地，汁液横流。吃个馒头，刘枫会说，山东的大馒头摸起来就是不一样，白，软，热乎，一只手刚好。午间休息，刘枫会说，我睡不着，因为总有事情像小妖精一样在我耳旁叫，说“你还没干我呢。”久而久之，本来可以叫刘设计，刘哥，枫哥，小刘，大刘的刘枫，就被大家叫成了枫兄。我知道这些，都是后来曲杨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如果很不巧地和枫兄单独在一起，那简直接话都没法儿接。枫兄不仅会很平静地和大家分享收集的裸女图，就好像分享美食图片一样，还会很严肃地和其他同事科普，这个女人的胸型是纺锤胸，要注意保养，这个女人的臀部有点下垂，所以她的腰肌偏大。除此之外，枫兄会理论严谨地告诉曲杨，今天某个女同事的眼妆画的非常好，画出了性高潮的感觉。
曲杨是我在宿舍认识的第二个同事，她和枫兄在一个部门，曲杨说她和我一样，也是写字儿的，不过她经常自嘲文笔很差，就是瞎写再搞搞运营。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枫兄的荤段子，都是从曲杨那儿来的。当然除了荤段子，杂志社大大小小的八卦，我也从她那儿听了不少。我和曲杨的友谊，始于我搬进员工宿舍的第一晚。那天枫兄带了个女人回来，我在外面整理东西，他俩关在房间里，声音细碎，引人遐想。我因为收拾了半天，有点累，想躺床上眯一会儿，没想到竟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咚咚咚的乱响把我震醒，这是非常厚实而密集的敲门声，像是追债的来了。我以为枫兄会去开门，毕竟他更熟悉状况，可听着隔壁的动静，又觉得他抽不开身，于是小跑去开门。门一开，倒不是我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而是一个很小巧的女生，小巧到我觉得碰她一下，她骨头就碎了，小巧到我怀疑是不是她敲的门。
我开门时，就看见那女生靠在对门墙上，边哼歌边抖腿，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桶。见我出来，女生噌地一下站直，看看门牌，又看看我，“枫兄呢？”她问，我听到一种很稚气的声音，这种声音按我们老家的话来说叫中气不足，“什么？”我有点惊讶她为什么要说丰胸，“哦..”，那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说刘枫，你是….他新来的舍友吧？”她问我，我点点头，“我就住隔壁，我叫曲杨，你就叫我小曲吧”，她伸出一只手，朝楼道里指指，“也是杂志社的，我们屋没有洗衣机，所以一直蹭刘枫这屋的”。这是我搬进宿舍的第一天，我不知道舍友之间除了洗衣机相互用来用去，锅碗瓢盆，枕头被套，油盐酱醋姜葱蒜，都是可以用来用去的。今天隔壁房间的扫把可能在我这儿，而我的晾衣杆又可能被楼上借走了。后来我又知道，除了东西换来换去，人也可以换来换去，2015年的员工宿舍，总有一股荷尔蒙的味道。
我让出路，小曲很熟练地把大桶抱进卫生间，哗啦一声打开盖子，三两下就把衣服倒进去了。认识小曲的第一天，我不仅见识到小曲力气大，还发现她特别八卦。我从没见过这么八卦的女生，直到我认识了小曲。原先我对八卦女生的认识，仅限于我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女班长。真是奇怪，从小到大，班长全是女的，全是大嗓门，全是找老师打小报告的。所以我的认知里，八卦等于女的加班长加大嗓门。小曲倒不是大嗓门，我说过，她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中气不足。小曲一放下洗衣机的盖子，转身就问我，“枫兄是不是带妹子回来了？”这种感觉就像是饿了很久的狮子看见一只羊，两眼放光。我正想着怎么说，小曲竟然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拳，问我这次带的妹子是高的还是瘦的，是卷发的还是手臂上有刺青的。我揉揉肩膀，预感这一拳可能会奠定我和小曲的友谊，因为这一拳力道充足，厚实稳重，像极了我大学毕业时寝室哥们儿擂的那几拳。我委婉地告诉小曲，我不知道刘枫（过了很久我才改口叫枫兄）带的妹子长什么样。我又问小曲，是不是刘枫经常带妹子回来，因为这可关系到我休息。小曲朝我很稚气地笑笑，说要不我们叫他叫枫兄呢，小曲说她每次来借洗衣机，都得敲半天门，枫兄才出来，真是耽误她事儿。今天我很快开门，小曲又在我肩膀上赏了一拳，“谢谢你啊!”
除了枫兄和小曲，在宿舍住了一阵后，我渐渐又认识了不少舍友。我发现枫兄除了带不同妹子回来，还常和一位人称赵公子的同事往来。赵公子原名赵诚，在销售部，和枫兄同岁，因为大学时是有名的风流浪荡户，所以人赠名号赵公子。不过我认识赵公子时，他已经在老家讨了老婆，还有个大胖儿子。当时小两口正两地分居，赵公子独身一人住在宿舍。为了解决分居问题，后来赵公子三年挣了400万，在北京全款买了套房，这都是后话了。和老婆两地分居的日子里，赵公子和枫兄常常腻在一起，算是气味相投。在当时的我看来，他们一个明骚，一个暗淫，赵公子的骚气是隔着100米就能闻到的，看见漂亮女孩会自动微笑，看见不那么漂亮但是有钱的女孩，也会自动微笑，枫兄则依然是表面正经，暗地里小动作很多。赵公子和枫兄偶尔会约在宿舍喝酒，有时也叫上我，酒一喝，话匣子就打开了。枫兄羡慕赵公子有老婆，有儿子，有个家爱着，赵公子羡慕枫兄单身，想睡多少女人就睡多少女人，反正也没人管。赵公子和枫兄羡慕我年轻，2015年，我没房没车，要是能有让人羡慕的，就是我这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吧。
我认识赵公子时，他已经过了大家口中那个“美男子”时期，我所见到的，是一个身材发福，脸上长斑，穿裤子不系皮带的糙汉。但酒后的赵公子，总是会说起他的大学时代，说学校里哪个漂亮姑娘他不知道？倒贴地都数不过来。还有个女孩，厅长的女儿，曾经倒追的他，不过当时赵公子嫌弃人家长得不好看，没要。“要是要了，我现在还住什么员工宿舍！”赵公子是很怀念那段“美男子”时期，我后来看过他那时的照片，说实话，不丑，但也没到迷倒万千少女的地步，不过也许女生就好赵公子这一口，也说不准。赵公子虽说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其实他也就是在嘴上过过瘾。赵公子可宝贝他儿子，每次聊天，都会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儿子对着镜头傻笑的视频。
我和枫兄同住一屋，事事平静，因为他上班下班都很晚，一回家又关在房间里，很少和我说话。在员工宿舍，倒是小曲和我说话最多。自从认识小曲后，这小姑娘每天8点20准时约我一起上班。早上7点多， 她发条微信, “起来了吗？”，8点多，又发条微信“收拾好了吗？”，8点20，再发条微信，“我已经你家门口等你了。”我一度怀疑小曲是不是喜欢我，否则为什么老是约我一起上下班。不过小曲有她的解释，她说她同屋的两个姐姐，燕子和安安，每天都起得特晚，不愿和她们磨磨蹭蹭地掐点打卡。而我这个新来的，看着是个勤快人，约在一起上班解闷。
这小曲的解闷，是指从宿舍到公交站台，再从公交站台到杂志社的这近40分钟的路程里，和我叽里呱啦满嘴跑火车。我有时候会想小曲这么大嘴巴，在设计部这种人精聚集的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她太口无遮拦了。“你知道安安姐昨天和她男友打电话说了什么吗？”小曲一脸八卦，“不知道”，我想要是安安知道小曲是个传话筒，把闺房秘事全抖出来，一定饶不了她。“她男友要回国了！然后她就要搬出去了！然后，哈哈哈！我就可以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了。”小曲在我旁边手舞足蹈，显得很高兴。过了一会儿，她又垂头丧气起来，说有点舍不得离开安安姐，因为她总是会分享零食。
小曲除了约我一起上下班，周末还会约我去她们屋吃饭。我也一度以为这是小曲的某种暗示，想进一步发展和我的友谊。可没想到几顿饭下来，都是同屋的燕子姐做的，小曲根本不会做饭，只会买菜打下手。还好燕子姐和安安都不介意，挺喜欢这种宿舍聚餐的。在小曲她们屋聚餐，倒让我知道了女生宿舍的生活可以这么温馨。周末的时候，她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她们还会在客厅边弹尤克里里边唱歌。她们还养了一只猫！轮流买猫粮还有清理猫砂。吃饭的时候，小黄猫在我们脚边转来转去。
去小曲她们屋聚餐了几次，燕子姐和安安都和我熟了起来。燕子姐做事勤快有条理，整个家被她安排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燕子姐还做得一手好饭，相比之下，小曲偶尔展示的厨艺简直惨不忍睹。在我看来，燕子姐聪明、能干、又漂亮，可那时候她一直都担心着婚姻大事，觉得这辈子会嫁不出去，尤其是在北京这地方，想和人搭伙安家过日子，实在太难。那时候我很年轻，而燕子姐比我长5、6岁，我总觉得她的担心太多余。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小曲他们屋的安安，有一个在英国读研的男友，偶尔聚餐秀秀俩人的恩爱，可能会让27岁的她心里难过吧。
约班，约饭，小曲对我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我入职三个月后被打破了。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在门口等我上班，我开门时候，斜对角赵公子那屋的门也开了。我想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赵公子竟然要准时上班，要知道整个宿舍，他和枫兄资历最老，从来没在10点之前到过办公室。然而出来的不是赵公子，而是他的室友李可。我和李可只见过两三次面，是在杂志社饭堂的点头之交，他是编辑部的图编，可看起来倒像是个文编。我印象里，因为图编经常扛着器材，风里来雨里去，应该都晒得黝黑，练得一身腱子肉，但是李可看起来却很奶油，皮肤比很多小姑娘还好。小曲看见李可出门，噌的站直了，肩也不斜，腿也不抖了（小曲等人时喜欢听歌，边听边扭），结巴地叫了一句“这，这么早？”。李可对小曲点了点头，又对我点了点头，问“一起上班？”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一孤。从宿舍到站台的十分钟，原本是小曲的八卦独角戏，可她一反常态，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跟在我和李可后面，出小区门时，小曲还被绊了一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而李可，看起来很奶油，可没想到是冻奶油，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不多说一个字。“你们现在做什么专题？”我问，“水浒传”，“图片好找吗？”我问“还行”，“需要什么资料吗？”我问“多研究一下送死”。“送死?”我有点糊涂了，“对，需要和研究送死的专家联系。”我更加不明白李可在说什么，他也没有继续解释，飞快地往前走。“是宋史”小曲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救了我的场，李可回过头看了一眼小曲，我恍然大悟“你是南方人?”我问，“嗯”。小曲的安静和李可的冻奶油作风，让这40分钟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公交车早就满员了，我们三个在车尾站着，一字排开，各自看着窗外的风景。快到杂志社时，我又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问李可“平时你也这个点上班？”“不是，我7点多走，骑车上班。”我说怎么基本没见过李可，原来他起得比我们都早。到站后，李可很难得地对我和小曲笑了笑，说去买个早点，就先走了。我长抒一口气，终于不用尬聊了。李可一走，小曲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八卦，还有聒噪。“以前怎么没发现啊” 小曲看着李可走远的背影“李可讲话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我看见小曲摸了摸鼻子，“难怪他这么瘦，原来天天骑车啊”。我撇撇嘴，“普通话不好就不好，这有什么可爱的？”“好好好，走啦走啦”，小曲推了我一把，“你知道燕子姐昨天和老家的人相亲了吗？”得，李可已走远，小曲又开始了她的八卦独角戏。不过打那天起，如果说小曲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约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三
小曲不联系我，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因为在杂志社呆了小半年，我终于等来了一个大项目。这事还得感谢我们发行部的李总，和主编谈了两三个月，总算谈妥了。做这个项目也是事出有因，杂志社不能一直靠出书卖书挣钱，现在互联网行业打的火热，签约的网络写手一抓一大把，弄个IP剧就有无数脑残粉买账，要是杂志社还死守着一伙老专家出书，搞不定哪天就回不过血来。我们部的李总想在原有杂志资源的基础上，设计一批文创，毕竟杂志品牌做了几十年，口碑还是在的。我们发行部人不多，要走文创这条路，只能和其他部门合作，李总和主编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社里挑几个年轻人，先踩踩水。
李总告诉我，这几个踩水的年轻人中，包括我，剩下的几个，她说在周四例会上公布。我不介意其他人是谁，在和发行部的老阿叔老阿姨共事小半年后，终于有个和年轻人合作的机会，怎么着都兴奋。
周四午饭一过，就是例会。按照往常，我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没想到小曲，枫兄，赵公子，还有李可，竟然都在会议室坐着。这是李总说的其他年轻人？小曲也在？我和大家打了声招呼，按照顺序，挨着小曲坐下，“你这是来开会？”，我问小曲，小曲转了转手中的笔，“对啊，社长让我来的”小曲歪过脑袋，朝我眨眨眼“说是安排一个文创项目，我做文编”“你做文编？？”我看着小曲，想着她八卦的表情，很难想象社长选她当文编用意何在。不过小曲和我从来只谈八卦，没聊过正经事，也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
会议准时开始，李总先让大家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虽说大家平时都认识，但具体做过什么事，擅长什么，还真是不知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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