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5分,雪花小了点,细细碎碎地飘落着,覆盖住先前半尺厚的积雪上,是那样的无声无息。
好在扫雪机清扫了路面,我风风火火地赶到月雅苑门口时刚好8:40分。
我把美团电瓶车停在月雅苑小区门口,抽出手套里几乎冻僵的手,从箱子里取出温热的饭抱在怀里。
门岗的闸机应声而开,我朝门岗室望了过去,那个瘦高的小伙子今天倒友善,没有为难我,也许因为新年快到了,也许因为我们都是穷屌丝,同命相怜。
急匆匆地走过一条狭长的路,穿过一团团路灯朦胧的光晕,来到2栋105的门口。
门口的雪没有清扫,只留下几个浅浅的脚印。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印,一步步靠近银灰色的大门。
最怕这样的入门路面,特别是下面,是光滑的大理石铺成的,踩在上面犹如踩在滑动的冰块上,中午的时候我就跌了个鸡飞蛋打,饭盒撒了,被客人投诉了。
手机铃声大作,打破了清冷和沉寂,把我惊了一跳。我设置过了手机铃声,不用看,又是老婆打来的。烦不胜烦,这是她今晚打的第四个电话,我告诉她三遍了,加完班就回家去了。
我腾出一只手,掏出电话,挂断,然后摁了门铃。
门内一阵窸窸窣窣,还有拉动椅子的声音。
但是过了足足一分多钟,门才被打开。
眼前豁然一亮,温热的空气扑过来,我不由得超前跨了一步,站在门槛上。眼镜的镜片瞬间被蒙上一次水雾,让高度近视的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摘掉眼镜,使劲眨巴着眼,等适应了光线,才看到一个六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一手捶着腰,一手扶着门站在我面前。
“哎哟!哎哟,腰疼了,小伙子,麻烦你进来扶我到椅子那边!”
他大口喘息着,嘴巴呻吟着,紫红色的脸,像极了酱猪肝。下垂的眼睑覆盖着眼角,眼袋如鸽子蛋窝在眼下的,暗棕色的眼圈,更显得疲惫衰老。
“好好,你别动,我穿上鞋套。”
出于职业需要,我背包里随身带着鞋套。
“不用穿,你看看地上,我几天没打扫了,不用麻烦了!”
我朝地上扫了一眼,确实是落了一层灰尘,而鞋底也被冰雪刷得干干净净。于是,我走进去,把饭盒房子桌子上,又转身去扶住老人。
一步,一步,他紧紧贴着我,慢腾腾地朝餐边的椅子蹭过去。
“去关上门!”他喘息未定,指了指门。
我走到门边,站在门槛,回头看他,说道:“东西送到,我该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他惊慌地站起来,又重重坐下,指了指饭盒“关好门,过来,过来帮我拆开包装!”
我在门边犹疑不定。虽然接下来我没有再接单,但老婆催命电话打了好几次,谁知道回家等着我的是什么。
“你是想要差评,还是好评?你刚才迟到了一分钟,从严格意义上!”老人从刚才的惊慌,已经换成威胁。
我关上门,立刻回转身,换上笑脸:“对不起,大爷,您知道的,今天下雪,路上不能太快,没办法。我,我这就帮你拆开!”
我走到桌边,这才看清大理石桌子的中央放着打开的生日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我环顾四周,电视开着,对面的沙发空荡荡的。灯火辉煌,映照着洁白的四壁。
房间里分明就两个人——我和他。
“今天是您生日?家里就你一个人?”
他在我的注视下,灰色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只是点点头,便垂下眼睑。
我心里一软,刚才他要投诉我的怨恨,瞬间逝去,只剩下怜惜和同情。
我把包装拆开,是一碗长寿面,温度还在,水分却被面吸进去不少。
“小伙子,陪我一会儿!美团一小时给你多少,我就给你双倍!”老人急促地呼吸,热切地看着我,伸出两个手指。
不知怎滴,神差鬼使,我竟无语凝噎。我脑子里闪现出母亲苍老的脸。新年快到了,白发苍苍疾病缠身的老娘,怕也在贫寒的山村苦苦盼着我回家。
“大爷,快别说了!我帮你把饭热一热!”
桌子上,除了蛋糕,还有外卖塑料袋围着的一次性餐盘,里面装着的半盘鸡块,和土豆混着,已经凝结成果冻状。我一并端了,向厨房里去。
老人在背后提醒:“那鸡肉是中午剩下的,别倒掉,加点开水再烧开。”
加热好的面和菜,用陶瓷碗盘装好,我才端回餐桌上。
这种一次性餐盒盛的饭,我从来不吃,因为看惯了饭店堆积在地上,非常不卫生。
“谢谢,谢谢!你坐下,陪我喝两杯!”老人指着餐桌的对面,不容置疑的说。我看过去,那里已经摆好了一双筷子和一杯白酒。
“这不行!我喝不了白酒,一杯就醉!”我摆着手,急忙推辞。
“你这小伙子,长得像爷们,咋不能喝酒?不喝酒就不是爷们!我这酒,是我保存了10多年的正宗茅台!来来来,端起来!”他顿了顿酒瓶,食指和拇指一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你随意!”
我无奈,只好喝了一小口。一股辛辣,如同燃烧的导火索,从舌尖迅猛冲到了嗓门,滑入食道,酒分子尖叫着,在胃里到处闯荡,四体百骸瞬间酥软。我感觉耳朵和脸,霍霍地发烫。
我一边咳嗽,一边冲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猛灌自己。
“啊呀,你是真的不能喝酒哇!抱歉!抱歉了!”
我苦笑着:“真不能喝!我平时就喝点啤酒。”
“啤酒?家里可没有。那玩意跟饮料似的,没啥喝头!”老人一脸歉意,“不过,家里有我闺女带来的葡萄酒,我找过来给你喝!”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里间走去,与刚才病歪歪的状态判若两人,把我看得呆住了——他这是腰疼好了,还是刚才在跟我演戏呢?
我还没想明白,他掂着一提红酒,笑逐颜开地走过来,说道:“尝尝,这是我闺女前年买给我喝的。我血糖高,可喝不得葡萄酒。来,打开!”
他从箱子里取出开瓶器,递给我。
我接过来,用力旋转着,软木塞一点点升上来,到了瓶颈口,“嘭”地一声,一股醇香冲进口鼻。
好酒!我不由得端详一下商标——智利杰西斯干红葡萄酒。如果白酒是关东大汉,那么红酒无疑就是优雅的绅士,温馨舒适。
老人从餐桌旁的柜子里,取出玻璃杯,放在桌上。红宝石色的琼浆在杯子里徜徉,十几秒后,在杯中静止,犹如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养在水中。
“大爷,祝你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端起酒杯说。
“谢谢!请!”老人又端起白酒,笑着回应。
我一饮而尽,芬芳馥郁的气息在胸腔激荡。
“不急,红酒要慢喝细品。好的白酒也一样!”老人一杯酒下肚,话跟着多。
我也放松下来,奔波了一天,歇歇脚的感觉真好。
“大爷,您高寿啊?”我问。
“66啦!”
“好吉利的年龄!你的家人呢?怎么没给您操办操办?”
“老伴几个月前去世了。就一个女儿,出国了 。”
“哦!”
我看着他喝得通红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阵沉默。
“不说了,来吃蛋糕!我不能吃高糖的东西,蛋糕就是,就是一个仪式,也算过生日了!”他转移话题,“感谢你陪我过生日,真的!没有人肯陪一个糟老头子,送蛋糕的小伙子跑得贼快!”
难怪门口有几只脚印,是送蛋糕的“逃跑”时留下的?我暗自笑了。
老人“吸溜吸溜”吃着长寿面,问我一堆的问题。
我有什么可说呢?
唉,快三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城市搬过砖,为了要工钱跟老板打过架;做过洗玻璃外墙的工人,差点掉下来丧命;快递员也刚干一年,风里来雨里去,忙得像鬼魂。忙了一年,除了房租,除了孩子的奶粉钱,除了日常生活费,竟然没剩下几个钱。爹去世早,风烛残年的娘还在乡下孤苦伶仃,我实在没能力养她,幸亏她平时有姐姐照看在。
窗外,雪停了,风大了,屋外稀疏的树枝摇动得厉害,积雪簌簌落下。
口袋里的电话又响了。又来了,我掏出来挂断。
老人探寻地看着我,问道:“你媳妇的?别这样,打个电话报平安吧!我年轻气盛时,对老伴太冷落,等她去世走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生最重要的人,其实就是我的老伴啊!今天喝了不少白酒,要是老伴儿在,估计又该骂我了!搁以前,我特烦她唠叨,现在再也听不到了,难受哇,没有了骂声,也没有关心我的冷暖……”
抽出一张纸,擦了擦眼睛,哽咽住了。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说:“我这老婆太讨厌,怕是抑郁症,天天很缠人,可烦人了!”
“家里有孩子,照顾起来费神着呢!你回吧,不用管我!”
老人站起来,把桌上未喝完杰西斯装进包装和开瓶器一起,放进箱子里,那里还有一瓶为开封的杰西斯干红。
“带上吧,孩子!大爷就一个人,你没事儿的时候,来聊聊就好!”
我推辞不掉,只好道谢着接过来,提在手上。
老人站在门槛里,等我走远,才把门关掉。
回到家,老婆插着腰,气咻咻瞪着我:“为什么挂我电话?”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的眼睛看向我手里的红酒,眼圈一红:
“陪小三浪漫去了?喝上高档的红酒啦?我在家辛辛苦苦照看孩子,做满桌子菜等你回来,你居然跑出去跟人鬼混!我跟着你,你没房没车没彩礼,我都认了,可是你怎么能背叛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她泪水潸潸而下,哭倒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哎呀!我这记性,今天多少号?18号?还真是的,前年这个时候,我们结婚的。
餐桌上新换一个桌布,上面的四菜一汤,摆好的碗碟筷子,一丝不苟听着老婆的啜泣。
看着老婆涕泪滂沱,我不禁心生愧疚。结婚以来,她随着我打工,在服装批发部做销售员,一直干到怀孕8个月。
跟着我,享福谈不上,受苦又受累。
想到这些,我蹲下身,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跟她解释晚上遇到的事儿。
“原来这样啊!”她不哭了,破泣而笑,扑上来捶我,“老公我错怪你了!但是,下次要接我电话,不许挂!路滑,我担心你啊!”
我窃笑,老婆就是这样直肠子,哄哄就没事了。
“吃饭啦!吃饭!谁也没我老婆做饭好吃!”我夹了一块土豆丝,放在嘴里,“嗯,酸,甜,脆,爽!”
“我去!都凉了,我去热一热!”老婆抢下盘子钻进厨房,我则进卧室亲了我的闺女一口,粉雕玉琢似的娃娃,睡得正香。
难得闺女成全,我和老婆能过一个宁静的二人世界。
我走进厨房,把老婆赶出去歇一会儿。老人的话很对,老婆才是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要用力去爱,用心去疼!
饭菜热腾腾上桌,我打开杰西斯干红,给老婆满上,双手递过去,诚恳地说:“老婆,抱歉!这段时间我对你关心不够,你辛苦了!”
老婆接过酒杯,眼泪汪汪地说:“嫁给你,我不后悔!你理解我,珍惜我就好!”
她把酒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陶醉地说:“这酒真好!色泽滋润,酒香浓郁!”
“那就多喝点吧,我陪你!”我碰了碰她的杯子,宝红色的液体轻轻晃动着。
“不!我不能喝啊!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怀孕了!”
“啊?啊!”
二宝来了!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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