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过后,便是一年中盛暑之时,金陵城中,微雨过,小荷翻,凌霄开欲然,于这绿肥红瘦时节,恰是醒目。而孙鹏也已从梅季画到了荷季,一本画册,半是岁时风物。
没事的时候,便去三山街上闲逛,问问书画肆的老板有无新货旧物,有无前朝古董,然后又到旁边的徐记茶馆二楼坐下,点一壶清茶,并一碟小食。这里有先生讲书,有盲女弹唱,每日里客源进出,烟火气浓。其实他们说的什么,唱的什么,也拎不大清,只是觉得真实有趣,向往许久。
选的座位正好近窗,一边是茶肆,一边是街市,闹中取静,浮生偷闲。
列位相公可知,那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
孙鹏听到惊堂木响,大堂声寂,便知今日说书时辰已到,那台上的,正是人称柳麻子的柳敬亭,其人倒真如张岱笔下所写,肤色黢黑,满面疙瘩,土木形骸。虽然面貌欠佳,但技艺不俗,口齿流利,吞吐抑扬,一开口,便使人镇定下来,随其入了书中情境。又看他衣饰精洁,神采奕奕,倒是可以忽略了那副不入流的长相。
孙鹏不觉失笑,自己仍是带着好美色的习气,又想到如此机缘,怎可错过。便拿出纸笔来,细细对着台上描画一番。
“偌大的金陵城,居然找不到一个修琴的好铺子。”
“那是你过于挑剔,之前那几家你都嫌人家的琴弦不好,要么过软,要么过硬,要么成色不好,我看那掌柜都要甩脸色了。”
“你还说我,你连笛子的坠饰都挑三拣四的,给你编了几个都不满意。”
这互相拆台斗嘴的正是汪家姐弟,倩娘与宗君上得楼来,似乎是要吃茶,倩娘抱着琴囊,却找不到二人的座位。
“这里,这里。”孙鹏招手。
二人坐下,宗君认出这是修道堂的同窗孙鹏,又想到之前陶重华一事,正好要与之相谈。
“店家,再添些茶水、糕点、果子上来。”
倩娘将琴竖靠在一边,见到孙鹏摊开在桌上的画册,不禁好奇:“都是你画的?可否一看?”
“都是信笔涂鸦,可不要见笑。”
倩娘一页页翻过去,顿觉惊奇,像花草一些还多见,更多的是各色人物的画像,老弱妇孺,酒徒乞丐俱有,且并非静止的坐像,而是某一瞬间的动作神态,像此间弹唱的盲女,虽双眼无神,指尖姿态和唇角笑意已透出这弦中曲情,又有一名独酌的客人,眉头紧锁,愁苦凄恻,将饮未饮。
倩娘翻至末页,见一幅小像,画中少年正是孙鹏样貌,旁边一行小字:青齐一病生,闲情偶寄于此。
“这是你给自己画的像?”倩娘看那行小字,似乎察觉了什么。又看孙鹏面容神色,却并不像病弱的样子。
“很久以前画的,记不大清了,这本画册在时便有,或是我梦中所得。”孙鹏道,“我小时确实生一场大病,病愈后记不得原来事情,却隐隐约约又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出现,像是一些别人从未看过的书本,吃过的酒食,穿戴的衣物,尝过的苦药,模糊的脸庞,甚至一些怪异的话语,都像是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一段时间在床上昏昏沉沉,不得动弹。”
孙鹏很少对人说起这些,如今却倾心说出,似乎如释重负。
“像是倩女离魂。”宗君道,“或许是你看多了什么传奇话本之类的,便生出些妄想。我小时候看唐传奇那些故事,一时入魔,从爹书房提了一把宝剑,又带着笛子,准备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去的,还未走出阊门,便被我爹派家仆追回来了,现在想想,也觉好笑。”
倩娘正拈一块糕饼,听弟弟如此直白,低了头,忍不住嗤笑。
孙鹏见这两人姿态近人,年纪也相仿,便也渐渐谈开,宗君道,张宗子之约定在七月中旬,到时大家一同去参加曲会,自可相见。
“曲会?什么曲会啊?”孙鹏问道,“我来南都才不过几月,好像这里的文士都善唱曲的,记得曾见一位顾起元先生说,这里以前唱弋阳腔,后来士人们又厌倦了,喜听海盐腔。如今可还唱么?”
“哪里还有海盐腔。”倩娘为两人斟茶,“我们自来南都,也只听昆山腔多,士大夫们自是有些清高,觉得弋阳腔俗不可闻,海盐腔也不够清婉,我倒觉得各有所长,城内兴化班的几出好戏,都有弋阳腔唱法,若契合人物情绪,不拘唱什么腔的。”
孙鹏见倩娘是个懂曲的,暗下佩服,他隐约记得曾有人和他谈到过梨园逸事,什么西厢、牡丹、张生,梦梅之类的,却再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如今遇到个中解人,兴趣又生。
此时宗君也翻起画册,一幅幅看过,见几幅小像生动传神,颇有情韵,便也要孙鹏给自己画一幅。
孙鹏爽快应承,又见倩娘所带琴囊,十分好奇。
倩娘将琴小心抱起,横放桌面。
孙鹏善鉴古物,眼前这琴,堪称古雅,表面已有断纹,连绵一片,遍布全身,却并无脱落,显然是养护精细。他忍不住去挑弹一声,弦动,声响,却与记忆里的琴音不同,显得短而促,回响也不大。
“这是什么弦,软绵绵的。”孙鹏问。
“就是丝弦,只是近日梅雨,弦有些受损,正要去换,可恼这城中并无好弦,还不如回苏州呢。”
孙鹏印象里的琴音似乎更近金玉之声,想来奇怪,也不知是何处听过的。
“这可是我家三姐的心爱之物,是宋代的古琴,于今已是四百多年了。”宗君道,“之前三姐将他与苏州的斫琴师张寄修先生看,也说工艺精湛,选材讲究,后世难及。”
“可有名字?”
“你看,在这儿。”倩娘将琴身翻转,露出琴腹,“名字叫做寒泉。”
当莫愁湖上十里荷花遍开的时候,与张宗子的邀约也至。
这一日,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孙鹏、倩娘、宗君、陶重华几人共乘一精巧画舫同往,船娘见这几人都是衣帽鲜妍的少年,去处又是秦淮一带,已猜出几分,一路上便为他们殷勤介绍曲中佳丽,这是谁家河房,那是谁家亭园。又说哪家娘子貌美,哪家娘子曲妙。船中几人尴尬不已,一言不发。倒是孙鹏不拘小节,站在船头,细细打量各家露台,看是否有美人凭栏。偶有船只擦身而过,相交一瞬,船中丽人倩影,缓鬓倾髻,软媚著人。
“快进来,若被他人看见,怕是要被监中知道。”陶重华道。
“哪里就那么巧合,难道我们的先生也常来此地?若是同窗,就更不用怕。”
倩娘见他如此,倒觉出几分坦荡,也出得舱来,同看这两岸风光。今日她为方便行事,特意换了男装,束发素面,未施脂粉,一副文弱书生样子,因鼻梁高挺,眉眼细长,也算一个俊美少年。如此,与宗君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一对酒窝。
“你为何如此想见那张宗子。”倩娘问道,“据我所知,他只是一介布衣,并无官职功名在身的。”
“你猜。”孙鹏展开折扇,笑意玩味。
“张宗子虽只是布衣,但也却是诗书簪缨人家的子弟,他曾祖张元忭先生便是隆庆年间的状元,他祖父张汝霖也是进士及第,只是到了他这里……。”
孙鹏听倩娘说话,忽然意识到,这仍是一个以科举为主选拔人才的时代,若有功名,即只是举人,贡生,也有人前一番风光。在他的印象里,张宗子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布衣书生,想到此间,竟有些愤愤不平。
“因为他值得我去相交。”孙鹏吐出一句。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事记忆,风月繁华,也将由他的笔底传达给后人去看,去怀念,去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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