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旧事之席蕊

作者: 曼殊君 | 来源:发表于2017-10-15 22:21 被阅读30次

    三姐:

    今日我过五十寿辰,这么一算,我们都已是知天命的人了。大姐,二姐,二弟几家都回来给我庆生,尤其是大姐,她年事已高,身体又弱,能如此远行,实在令人感动。我们几家人真是好多年没在一起了,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到爹、娘,又谈到当年趣事,姐姐们还叫我大狗,害得我在晚辈面前好没面子。若你在,定也叫你三毛的。众人团聚,不免又兴曲事,大姐与二姐仍有风采,一曲惊梦,惊艳四座。我想,若你在,便更添兴致了。当年我们曾共演琴挑之事,你可还记得?若有归期,请速告知,我自扫尘以待。

    (一)

    顺治七年,春末光景,苏州城内疮痍渐平,万物渐苏。

    西百花巷,汪家花园。

    不过昧爽,天光未曾透出,蕊娘早早起床,梳洗完毕,开了书楼,进去扫洒。进门时,她抬头看一眼那高挂的牌匾,算是与这日日相亲的朋友打个照面。记得葛真葛先生曾说,这楼曾叫做梦华楼的,如今被家主汪先生改为梦忆楼,一个忆字,欲说还休。

    她来汪家已半年有余,这书楼本是葛先生所管,她因嫁了这汪先生的三弟弟,身怀有孕,不便爬上爬下操持这些,便请来自己相帮。蕊娘出身阊门外席家扫叶山房,幼承家学,虽不算才学满腹,亦是识文断字,熟读典故的。

    做点事情,攒些经验,长点见识,对自己有利无害。况且这家藏书丰厚,有些孤本善本竟是扫叶山房也不曾见过的奇货。

    这家的家主,确是个慧眼独到的读书人呢。

    书楼分二层,面阔三间。一层接地多潮气,故不放书,不过却放了许多戏乐之物,像是锣鼓笙箫,以及一些许久不动的戏衣鞋袜,都泛了黄,封存在箱子里。据人说,这家以前的小姐公子们都爱唱曲演戏,常常在家中粉墨登场,一时红牙檀板,高吟浅唱,好不热闹。

    如今已是曲终人散了。

    蕊娘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擦拭这些箱柜,然后轻轻上了楼梯,到二楼,开窗通风,点香祛湿。

    她正读一本千家诗集,发现文中多有点校,却不是汪先生的笔迹,其字秀丽,倒像是女子的。又看那书封印签,有类似“佩”与“倩”字,大概就是以前这家的小姐们了吧。

    那些小姐如今怎样了呢?

    前人不知后人之事,后人却来猜测前人。蕊娘不禁暗笑自己。

    天色渐明,园中薄雾褪去,下人陆续进来扫了落叶,很快也就出去了。此间又复静寂。

    蕊娘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困乏。忽然又想起要替思若小姐找一个话本,便去翻抽屉中的书目。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笛声,刚开始不成曲调,断断续续的,然后渐渐连贯有序,幽切可听。

    推窗看去,只瞄到那人背影,坐在平台石桌前,自吹自赏,无人相伴。

    他身子未曾遮住的那桌子上,摆着一幅妇人的小像,边上正燃着奇楠香。

    想起葛先生曾说,汪夫人红颜薄命,未过三十便病故,汪先生恋旧,如今已过十余年,仍是年年如此祭奠。

    第一次见到汪先生时,是在扫叶山房,他带来一堆破损信笺,十分没好气,说是被自家女儿剪碎折了猫儿狗儿,看看能否复原。蕊娘接下此活,细心比对修补,同时也发现信中所写的都是他与一位叫云竹女子的男女之情。后来,她知道,这云竹,便是病故的汪夫人。

    此便成了心照不宣之事。

    葛先生说,这汪家原先有许多姐妹兄弟,昔年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如今她能见到的也只汪先生和他的三弟一家了。蕊娘虽是年轻不经事,也隐隐猜出这家人离散与前朝乱世脱不开关系。

    因怕扰人思绪,自己不曾出声,只默默听着,曲子吹了好几支,渐渐轻快灵动,也不消沉了。

    (二)

    午间进饭,汪先生令人摆在水亭,水亭名幔,坐落园中池上,与岸边曲桥相连。

    蕊娘亦在座上,另有汪先生,其女思若小姐,葛先生今日与平君先生去西园寺进香祈福,留饭其中,故不在。

    今日菜肴颇丰,有翡翠丸子、碧螺虾仁、卤汁豆干、清蒸白鱼、竹笋炒蛋诸类,都是新鲜的食材,清爽的做法。

    宗君细细将鱼骨剔出,留下鱼身,又淋了汤汁,拣到女儿碗里。

    “要多吃些鱼肉,不要像我似的总是吃肉,光长肚子了。”

    蕊娘听来好笑,低着头喝芡实羹。

    “明明是爹自己不爱吃鱼,只爱吃肉的。”思若小姐一边嘀咕,一边将鱼肉和着虾仁拌饭,“只将我当猫儿养呢。”

    “还真是,动不动龇牙炸毛,哭作乌拉的。”

    “阿爹,在席姐姐面前还这样编排我!”

    “那我为什么不编排席先生呢?只编排你呢?”

    蕊娘看这父女一来一往地对嘴,不拘小节,也渐渐放松。汪先生一扫白日郁沉,似乎美食于他,有些别样的功效。

    “阿爹,这次曲会我不要唱春香红娘了,每次都是演丫鬟的,太没意思了。”思若小姐道。

    “丫鬟有丫鬟的意思,小姐有小姐的意思,不过小姐更难唱,要端庄大方,你可演得?”

    “人家本来就是小姐,怎么不能演呢?”

    “那也可,那你演了小姐,谁来配丫鬟?”

    这倒是个难题,以往还有葛真叔母一同配合,如今她行动不便,就不能上身段了。

    “要么爹爹给我配,你不是也会唱旦的么。”

    “真是瞎七八搭的,哪有我这么胖的丫鬟,哦,让我拿个团扇,满台蹦来跳去的。你不怕坍台,我还怕呢。”

    蕊娘听得此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便引得思若注意了。

    “席姐姐啊会唱曲子的?”

    蕊娘以前虽也参加过汪家的几场曲会,却不曾单独唱过,只跟着大家唱过同场曲子。

    “我?怕是不行的,我不曾踏过戏的。”

    “不妨的,我们先拍曲子,身段慢慢来学。”思若似乎很是动心,“爹对牡丹亭最熟了,以前常常给娘和姑姑们吹曲配戏的。”

    “你哪里晓得那么多的?”宗君略有些尴尬,如今他已届不惑,有意在晚辈面前表现些长辈的整肃,如今被女儿这一说,有些挂不住脸面了。

    思若小姐是汪先生独女,很是怜爱,再加上她幼时丧母,家中人没有不娇宠的。

    蕊娘不好推辞,应承下这配戏的差事,接下来这半月,先跟着思若小姐拍曲子,她以前唱曲都是随心,并不知道这其中门道,口中成调,心中有拍,便以为就够。谁知一看曲谱,方知这每一个字皆有数个音调,何处停息,何处换气,何处延宕,皆有定则,令人不敢怠慢。

    书楼中无事,蕊娘便对着曲谱自己练习,曲谱是汪家旧藏,十分齐全,且上面都有人仔细标注关节,给了提示。观其封面落款,有“佩”、“倩”、“竹”等字,正对上以前那些书中点校。这些手抄曲谱中,蕊娘尤其爱看“倩”的版本,虽是明人,她的字,却有晋书之意,既古雅端庄,末梢处又不失女子纤柔笔触,十分可爱。

    葛先生说过,这位倩小姐,曾教自己弹琴唱曲,又擅书画,在闺中便交游广阔,名声不菲。甲申之变后,她随夫君远渡海外,至今未回。

    听着这些前尘往事,虽是外人,也不免要感叹怅惘一番,所谓睹物思人,便是如此。

    (三)

    半月之后,蕊娘开始上笛,汪先生为她吹曲,两人面对面坐着。她唱的是《紫钗记.阳关》一段,说的是霍小玉送别李益时的离愁别绪,此番只是清唱,不要身段的。

    【解三酲】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曡慵窥素女图,新人故,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蕊娘将一曲唱下来,自度并无大错,却仍中心惴惴,低着头,等待点评。

    宗君怔怔的,保持着吹笛的姿势发了会呆,却不评价,只是问了一句:“这唱法不像是思若的?”

    “是思若小姐拿来的旧曲谱上的唱法,似乎是以前三小姐的。”蕊娘对道。

    “怪不得换气与小腔如此熟悉,这正是以前三姐的法子,我学她之处也甚多。”

    蕊娘不知汪先生何故说这些话,难道自己是画虎不成了么?

    “三日后,莱阳姜埰姜先生做东曲会,席先生,与我们一道去吧。”

    宗君起身,径自出了书房,心中百感交接,起伏难安,这句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真是为自己而写的啊。

    (四)

    堪堪已是五月,江南水清风暖,苏州城内花事收尾,绿荫浓碧。

    蕊娘随汪家一行人到姜家,却是藏匿民居小巷,须得步行才可进入。她见墙上有人写了指示:文衙弄,这个文,她有印象,之前翻姑苏志,知道这里曾住文徵明先生后代,此处似乎还存有文家的旧宅。

    汪先生对这里十分熟悉,在这小巷中穿梭自如。很快,便到了姜家门前。

    进门后却是一条小道,两边白墙高耸,雨痕斑驳,墙面曲折处布了大小笋石,细长古朴,及至走到尽头,又见一小门。

    先是思若惊呼一声。

    蕊娘跟着抬头,只见满墙蔷薇花如瀑布倾下,一簇簇垂坠人前,触手可及。一枝上的花色也不同,粉紫相杂,深浅不一,煞是明目。她想到蔷薇是春末开花,风来时便摇曳纷纷,落花簌簌。此时盛极而衰,也意味着春也不久了。

    宗君看思若与蕊娘对着花墙踟蹰不前,想起多年前,三姐与文佩,拿着画笔,坐在此间描摹的样子,如今风景依稀似旧,看花人却是新人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其实别说女子们爱这花儿朵儿,就是自己也要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思若折了些花枝簪在自己和蕊娘鬓间,见爹在发闷思,便悄悄地将花插在他的发辫里,宗君经过人群,只见友人皆捂嘴窃笑,却不知什么缘故。

    曲会还在花园的水榭上。自文震亨先生故后,文氏后人大多隐居世外,无心经营,这药圃便无人照管,日渐荒芜。姜先生客居姑苏,因倾慕文氏风流,便盘下此处旧居自住。他只略作修葺,尽力维持文氏原貌,并不大动土木。

    宗君领着家人依次转过主厅,侧厅,书房,又沿着长廊到原先蝶卿她们住过的小院一一看过,觉得似乎相似,又似乎不同,以前看惯了的湖石假山,芭蕉花窗,此刻竟有触目惊心之感。他见那小池中蓄了水,清澈照人,便走近去看,是了,自己都已大不相同,少年面貌,旧时衣冠,皆已作流水逝去。

    “宗君,快来,人都到了,就等你的笛子呢。”水榭中有人探身出来唤他,正是多年的好友李玉,近日他新写了几出折子,有意在曲会上演示一番。

    曲会从早上开始,只在午饭时略作休整,而后继续,直唱到了夕阳斜暮,群鸟倦回。

    蕊娘记得,那日汪先生吹了好几支曲子,不显倦态。大家的意兴都很高,姜先生虽不谙唱腔,却也一直坐着细听。轮到自己唱时,还是有些紧张,她给思若小姐配游园一段的春香,汪先生微笑示意她说,你只管按自己的节奏唱,随人物的意态动,我自会合上你的节奏,若你一味迁就我的笛子,只会让你的情绪出离,与人物脱节呢。

    这段话,她一直记得。

    那日曲会末尾,仍有一支同场曲子,唱的便是李玉先生的新作:

    【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宗君吹笛前看了谱子与唱词,心下惊诧,这居然又是一支倾杯玉芙蓉,与当年的那支“抵多少烟花三月下扬州,故国休回首”意境何其相似,当时大家随口唱来,并没什么他想,后来他又在金陵画舫上与云竹同唱过这曲。往事如烟如梦,如今思之,真有一曲成谶的惊心啊。

    他定定心,这曲子他是很熟的,便起了个前腔,众人按着歌谱齐唱,曲词所写:雄城壮,江山无恙,字字刺人心肺,摧人肝肠。

    “要是她们还在就好了。”离席前,蕊娘仿佛听到汪先生一声叹息。

    (五)

    康熙九年。

    屈指一算,蕊娘已入汪家廿载,至始至终,却仍是一个书楼看守的身份。

    这二十年,她也陆续见到了汪家的旧人,有大姐,二姐,二弟等人。他们聚在一起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古,谈到往事,谈到故旧,笑一时,哭一时,全然不是白发人的样子。那两个姐姐,虽年事已高,还能一同上场演戏,一个丽娘,一个柳生,顾盼神飞,默契天成。汪先生仍是吹笛,眉间心上,无不舒畅快意。

    蕊娘亦陪他们游园赏景,访古问旧,拙政园、沧浪亭、西园寺、天平山以及已改作艺圃的文家花园都一一看过。这些汪家人,虽远离家乡数十载,口音也不曾改,对这些旧游之地亦是熟悉非常,哪年哪月哪般天气哪处庭院,他们似乎记得一切过去的细节。

    曾有人试探蕊娘,可愿意做汪先生的续弦?

    她笑笑,自己发了愿,以后要入空门的。不议嫁娶。

    而后,慢慢的,年岁更替,能回来的人越来越少,祠堂中的牌位却越来越多。

    这一日,与往常一样,蕊娘在祠堂内焚香诵经,拈动佛珠,香炉中燃的是汪先生喜欢的奇楠香,生前,他常用这个祭拜亡妻,如今,便也照例给他用。

    忽然,祠堂门开,先是已做汪家家主的平君先生引路,在他身后,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年老妇人,她的样貌气度,竟是与宗君先生如出一辙。

    蕊娘领会一切,小心退出,候在门外。足足一个时辰,这位三小姐不曾出来,蕊娘只听到里面传出一阵一阵的笛声与琴声,每一曲,都是汪先生生前爱吹的,每一声,都有无尽的哀伤悲戚。

    她亦默默祝颂,清楚记得,汪先生弥留时反反复复地说:如果,如果,我想的人都能见到,便有多好。

    暂别真成隔世游,离家无复记春秋,倩谁邀梦到苏州。

    先生,您等的人,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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