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天神给予人类抱团取暖最美的名义,有了它,即使刀山火海也可以甘之如饴。因为这个名义,织女不惜放弃天仙身份,去做一个凡人,衣褐饮水,受尽冷暖。因为婚姻是爱的誓言,是誓言的兑现,是不可置疑的付出。人类因为爱,因为对爱的坚守,而成了真正的人,饱满的人。
告别了青涩的女儿时期,母亲终于辞别家门,撑着一把黑伞,哭着嫁到了小梅村。听说母亲出嫁那天,她所有的哥哥,甚至三岁的弟弟都出来送她,唯独阿祖在屋子里流泪,始终没有送出门来,阿祖和外婆,一生没有离开过梅西村,当然也就没去看过母亲后来的生活。母亲告诉自己,出嫁而已,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的。在她心里,这里永远是她的家,她的身体里,留着梅西村的血,这个地方,永远不会离开她的生命。而如今,她有一个更要去的地方,她将在那里开枝散叶,创造属于自己温暖的小家庭,还要培养优秀的孩子,让他读书,出人头地……
婚后是幸福的小忙碌。父亲因为娶妻单独分了房子,虽然不大,但毕竟也有一厅一室,客厅连着卧室,卧室通着一个小耳房,做厨房用,客厅另一边是一个猪圈,里面是一个石头砌成的猪房,外面用石条围起来。从文字学角度来讲,都说有“豕”就是家,这就是那种成家的感觉没错了。因为母亲的到来,小瓦房里逐渐有了颜色与生气,一瓶鲜花,几只鸡鸭,一只小猪……父亲舍不得让母亲下地,地里的重活儿都由他承包。老爷子心疼儿媳妇,常背着阿奶,带点儿肉、猪腰子什么的过来,告诉父亲不能亏待了人家。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看,所有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老爷子一直是受母亲敬佩的。在老爷子临终前那段挣扎的日子,几个儿媳妇轮流照看,大媳妇只给粥和菜,但母亲坚持给老爷子送去炖烂的肉,煮得很软的米饭,买他最爱的软水蜜桃,还与父亲分工,时不时过去照料,有一回老爷子说要自己煮饭,电饭锅内胆都没放,他就开始往里,幸亏被母亲发现。即使母亲是个节俭的人,她也让我买片仔癀回来,说老爷子用得着。她说,做人要懂得感恩。
家里虽然清苦,但日子过得却有滋有味,直到母亲怀上第一胎。
按照小梅村的惯例,母亲和阿奶一直处不好。每次老爷子送东西过来被发现,阿奶总要破口大骂一番。阿奶也是典型的小梅村媳妇,幸运的是她没有婆婆,因为老爷子的母亲早就被卖到他乡改嫁,不幸的是,老爷子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人,要是吵起来,打一顿也是常有的事。但当时在农村,被老公揍也是正常的现象,阿奶并不因此灰心丧气,反而越发尖刻,时常也会将气撒在儿媳妇身上,母亲当然也不示弱,顶撞几句也不是什么事,不过这婆媳俩的结,却一辈子都打不开了。母亲怀孕之后,父亲就让母亲尽量在家歇着,不许她干重活儿,怕她累着。但是好感情毕竟也不能当饭吃,由于营养不良,母亲在三个月的时候晕倒在地,流产了。当时父亲在地里,家里都没人,还好是老爷子顺路过来看看发现了,赶紧叫来阿奶,连喊带吼的让阿奶去喊村医阿娇来,又在那里赊欠了一两洋参,赶紧用水泡好灌到母亲肚子里,母亲这才缓过神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娃自然是婚后唯一的大事。那是拼娃的年代,必须是男娃,才能实现母凭子贵的期待。因此按惯例,多是喜男不喜女。谁家生了男孩就得全村发喜糖,生女儿就得静悄悄地,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声张。母亲当然也想生个儿子,给家里长脸,可命运不愚昧,为母亲后半生着想,她安排母亲怀了女娃。当然,这娃出生之前,大家都是满怀期待的。父亲努力想让地里有个好收成,让媳妇过上好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却无暇照顾。后来父亲就让阿奶过来照顾母亲,吃饭就到阿奶那里去吃,但矛盾又不请自来了。
阿奶平日里除了干农活儿,喂养鸡鸭,一大早还要挑着担子出去捡猪粪,以前农村的猪是散养的,虽然有猪圈,但猪们都很自由,饿了回猪圈吃食,困了睡觉,或是呼朋引伴出去玩耍,母猪也经常带着崽崽们出去溜达,你可能会觉得那路上肯定很脏,其实不然。猪粪是相当好的肥料,大队里要种粮食,买不起化肥,猪粪当然就挑起了大梁。阿奶一大早出门就去捡猪粪卖,每天都能多挣点儿小钱。不过,农村人卫生习惯不是很好,阿奶一回家就开始动手做饭,手也不洗,一直让母亲耿耿于怀。母亲怀孕后胃口不好,看到阿奶煮的饭菜会呕吐,让阿奶很是不满。后来吵了几回,看到阿奶气急败坏,母亲委屈落泪,父亲一气之下拍桌子:“回我们家自己做自己吃!”从那以后,父亲早早回来给母亲做饭,一直到孩子出生。
橙黄的灯光下,父亲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大姐开心不已,他温柔地逗宝宝笑:“宝宝,看亮亮——”他把宝宝放到头上举高高,绕着厅屋转。母亲端着衣服出来,父亲忙把宝宝放到摇篮里,说:“你去躺着,我来洗。”
父亲虽然体贴,但田里山上的活儿都要他去做,很多事情也无法照顾周全。阿奶因为母亲生了女娃,连看都没来看一眼,只有老爷子时不时还带点鸡肉、猪腰子和龙眼干过来给母亲,吩咐她自己炖着吃。
这天,母亲哄睡了娃,端起一脸盆的衣服就出门了,衣服还是要有人洗的,父亲已经够累了。母亲刚到河边弯腰搓了几下,就感觉整个人快晕倒了,赶忙让身边的大婶扶住自己,缓过神来才赶紧草草收拾衣服回家去。村医阿娇说母亲是天生的眩晕症,要注意不能太过劳累,尤其产后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去恢复体力。父亲回家后看到这种情形,气得直跺脚,母亲都劝不住他这火爆脾气,老爷子虽然心疼儿媳妇,却跟阿奶讲不上道理。后来父亲跑去阿奶那里又跟她吵了一架,不过这一架没能解决什么问题,倒是和阿奶的关系都闹僵了。
不过,母亲很快就又怀上了,这回应该会是男娃吧,她跟大家心里期盼的一样。不过,命运之神可没闲着,它就像一个擅长撰写曲折故事的作家,大笔一挥,就让民间百姓受尽苦楚。计划生育开始了,大队里天天播放着大喇叭:“响应国家号召,一家只生一个娃……”口号是喊得响亮,可第一胎是女娃的人家哪里甘心?于是,抓计划生育便毫不留情地实行了,好多孕妇被强行带走流产。母亲也没躲过这一劫,那天母亲洗衣服回家,就遇到村妇女会的阿元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她跟母亲说:“别害怕,就是带去检查身体的,绝对不会害你。”母亲半信半疑跟着去了,后来母亲回忆说她当时躺着,感觉下腹一阵钻心疼痛,回家后还没进门,就一阵眩晕倒地,父亲回来后抱着昏迷的母亲痛哭,村医阿娇说:“流产了,看形状是个男娃。太没人性了!”父亲紧攥拳头不停捶着地板,要不是大家拦着,他当时必要闹出人命!
东躲西逃过了一年,二姐出生了,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母亲将二姐送到了我外婆家让阿祖抚养,阿祖心疼孙女,格外照顾二姐。母亲则上山砍柴去卖,用换来的钱买奶粉送到娘家给二姐吃,母乳则让大姐继续吃。不过因为这件事,二姐与家里的裂缝一生也没能弥补。又一年过去了,我出生了。老爷子早已帮我找好了人家,过两天就要把我送人。满月后那人家派人过来说要检查一下孩子身体有没有问题,父亲非常生气,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娃送人很失尊严吧。检查的人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五官有点小缺陷,还得再考虑一下,留下一个小红包说过两天再过来看看。父亲一气之下就把那人赶了出去,说:“我就是穷得砸锅卖铁,也不卖自己的娃!”然后转头跟母亲说:“你放心!这娃咱自己养!”父亲这个英明的决定,让我得以留在自己亲生父母身边,度过了贫穷却快乐的童年。
过了一年,母亲又怀孕了,这应该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一年,因为当时的情景在母亲心里、口中一直都相当清晰。临盆之前,父亲摔了水桶担子,对天发誓:“生了男孩我就下地干活儿,再生女娃,地里的东西我都不要了!”直到阿娇出来喊:“是个带把儿的!”父亲狂喜,一把抓起水桶挑起担子就往地里跑,都没想着先进去看看老婆儿子。
尘埃落定,心愿已了,母亲终于在阿奶面前抬起了头,在全村人面前抬起了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落户时,母亲将弟弟和我报成了双胞胎。我也因为招弟而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没人管纯散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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