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聂鲁达
1.
那是三年的事情了。
她穿着米白的羊毛衫,手缩在长长的袖子里。领口很低一定能灌风,露出一段白皙的天鹅颈。
“H—ello。”她说话的时候把字音拖得很长,好像是为了掩盖某一种尴尬。
我微笑示意。
“怎么还不来啊。”她靠在绿皮复古沙发上,有一点坐立不安。
“我刚刚打过电话了,他就快来了。”我礼貌的回答。
我在深秋的时候,来到一个比较安宁的地方,订了一个不太热门的名宿。好巧不巧,大门敞开,但是老板却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只好等着老板回来给我们拿房间钥匙。
“哦哦,就来了,刚刚去接朋友了。”电话里老板是这样说的。
我心里想着,老板也是心大,大门敞开也不怕遭贼,但是回想起这边很多民宿都是这样的。仿佛古代的左邻右舍,鸡犬相闻的场景。
沙发上这位姑娘,是和我一起到达民宿,苦苦等待的倒霉鬼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啊。”姑娘问我。
我想起某一天早上坐地铁的时候耳机里放的正好是卢广仲的那首《鱼仔》
“鱼仔。”
“是那个鱼仔吗?”她轻声哼了一段。
我点点头。
但是我却没有问姑娘的名字,以为很快就会忘记。
姑娘是那种特别讨人喜欢的自来熟性格,但不是为了世故而交际,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而我恰恰是那种默不作声,为了礼貌而张口说话的讨厌个性。
她走到客厅墙角的玻璃鱼缸旁边,指着一条黑色的金鱼说:“喏,鱼仔。”
“我怎么可能是这种被关在玻璃鱼缸里的鱼。”我狡黠地笑。
“哦,也是。”
那只黑色的大眼金鱼,游得很惬意,像穿一条黑色纱裙。
“来这里的人,多数是奔着日出的,你呢?”
“我也是啊。”
“鱼仔,你会开车吗?”
“会啊。”刚毕业那段时间,考完驾照,立马开着二手小破车和朋友看山看海。
年轻时无与伦比的烂漫性子,现在看来真是不舍得在记忆里落下尘埃,是值得珍藏。
“那明天凌晨我们开老板的车去山脚河边看吧。”
我还没有决定的时候,她自己就替我满口答应下来。
好没有戒备的姑娘。
与陌生人交流有时候是没有顾忌的,因为一生可能只有见一次面的机会,所以什么都会说,什么都敢说。
但是我却特别害怕与陌生人交流,特别怕被一些陌生真挚的情感打动。也是因为一生可能只有见一次面的机会,甚至可能来不及道谢。
当然这不是厌恶,是一种擦肩而过的失去感。
老板终于晃悠晃悠从外面走了回来。
擦擦汗说,让我们久等了。
“那说好了!明天见。”姑娘她推着箱子先上楼了,朝我挥挥手。
2.
早上三点多开着和老板借的小吉普出发了。
到了四点太阳有一点点探头的迹象,我和姑娘就在深秋寂静的早晨开始奔跑,那是怕流失什么而快速的奔跑,
总算见到了,周围的景物很简单,平凡的江水,低矮的山脉。
是伸伸懒腰,缓慢爬起来的刚睡醒的太阳。
尔后喷薄欲出。
我们俩个望着日出很久很久,看着太阳从山脚升到山腰,最后稳稳当当悬挂在蔚蓝天空。
她拿出包里的手机拍照,而我只是看着望着。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想到透纳的《雾中日出》,一副很难忘的油画。不是一道阳光金灿灿的晃眼,可是光线从远处的天顶洒下来,是雾蒙蒙的,带点棕调。
棕色是土地与帆船的倒影,那是太美的棕色了。”
“只有景物吗?”
“有渔民,岸边的渔民在清洗他们的鱼。很忙碌也很生活。”我回答道。
我摇摇头:
“要是在一天内,同时看到太阳升起,又看到它摇摇欲坠的落下。
那明明是一种堕落与覆灭。”
她大概是嫌我坏了兴致。
“什么嘛,只是日升日落,自然规律而已。你像是搞艺术的,真让人捉摸不透。”
我认同她的评价我的的确确是搞艺术的。
我的艺术,是生活的废品。
虽然是废品,但是的的确确源于生活。
姑娘是个很周到的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了牛奶和面包。
“只带了这些,垫垫肚子吧。”
我点点头,不客气的接过了。
我们本来就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顺势就从天南聊到地北。
“你看起来就像旅行的人,你见过很多地方的日出吧。”
“见过不少,但是我并不是一个沉迷风景的人,风景都像是容易流逝的美丽幻象。”
“聊聊吧,它们的日出都是怎么样的,我不常旅行,没有机会见到这些。”
“夏威夷的日出,是赤橙色的,日出的倒影就在波光粼粼的深蓝海面砸开,变成金色的阶梯,从天空通往海洋。点缀着热带风情的椰子树,和像海龟一样匍匐栖息的礁石。”
我接着说:
“黄山的日出是很出名的吧,像一副最传统的中国山水画。峰峦叠翠,一山连着一山。东曦既驾,太阳,像一位神女从远处的白雾中走了出来。”
“还真是各有各的不同。”姑娘脸上好奇的神情,就像幼儿园孩子听老师讲完童话,露出了仰望感。
3.
大概是一起看了一场日出的缘故,我和姑娘建立了友谊。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一起度过的。
有一天去了当地城里颇具特色的一家书店里去看书,姑娘居然也同意跟着去了。
我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读完了二十首诗。
她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大概是早上玩的太累的缘故。
我不忍心叫醒她。
她穿着墨绿色的法式长裙,裙摆一直挂到脚踝。
像一株叫绿萝的植物。
当我看到聂鲁达的诗,我又觉得姑娘像是玫瑰。
不是艳俗那种,是无可取替的那种。
“你怎么不叫我。”姑娘嘟囔着嘴巴,抬头不安地环顾四周,“怪丢人的。”
我摇摇头。
走回去的路上,不知怎的,突然聊到星座星盘。
“让我猜一猜你的月亮星座。”我说。
“你猜猜,大概不容易猜到。”
“月狮子?”
她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太神了吧。”她朝我竖了个大拇指。
她小声说:“我看起来不想月狮子啊。”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肯定看不出来啊。”
“那你能看懂我?”她眨眨眼睛。
我摇了摇头,真的是恰好猜中而已,我没有算命的本事,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虽然比较痴迷于星盘,但是看不懂人心。
“你知道吗,月狮子需要一种被爱与爱人的情感。”
“真的吗,我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太过了解。”
“当然是真的,我也是月狮子。”
爱人与被爱。
听起来过于隆重了。
“鱼仔,我觉得你是个浪漫又遥远的人。”
“来这里旅游的人大概都是浪漫的。”我听到这样的评价,有些手足无措,脸颊泛起了红色。
“我可不是。”她依旧笑嘻嘻地对我说:“年会中了头奖,只可惜不是双人游,不然就可以带朋友一起来了。”
“不过呢,认识到像鱼仔这么有趣的人,也是不错呢。”
我尴尬的回应:“你的公司还真的不错呢。”
“也没有你觉得那么好,我的工作加班比较多,我因为文凭不高,只能从最底层的做起。不过我还是时常做梦,有一天能当上总经理。”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我突然泛起一种苦涩的情绪,不敢直视她。
“鱼仔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自由职业罢了。”我敷衍道。
“真好,不像我,为了生活在酒店里做过端盘子的,做过便利店前台,奔波整个城市投简历,总算有个小文员的职位。”姑娘大概是个很乐观的人。
说起工作,好像看起来单纯的姑娘有了无数的感想,变成了喋喋不休的老妪。
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却越来越悲观。
我心里原本放了一颗光彩熠熠的珠子,只听咯噔一声,它就从高高的台面滚落了,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连弯腰都不愿,这是所谓的失望的情感。
4.
姑娘应该是像彩虹女神伊里斯,在霞光万道中张开七彩双翅,身着轻纱,渲染整个天地。
天真又多情。
可是却在我闭眼时变成《雾中日出》里在海边收拾一筐又一筐鱼,带着白色头巾的平凡妇女。
世俗又无知。
有一种很起伏的想法。
我是一个多情的写手,已经在脑海中为她构思好背景。
但是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玻璃花房里的高贵公主,她是森林里流浪的平凡姑娘。
她拥有自己的自由,不可思议的自由,这与她的职业,她的文化水平都无关,
她有自由的意识,自由的天赋。
给他人建设的心理预期不过是一种禁锢自己的牢笼。
我离开那天甚至没有和姑娘道别。
姑娘遇到我这样可耻的人,是她的不幸吧。
我还是悄悄离开吧。
回想起三年前的旅行,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火车碾过千万次的沉默铁轨。
火车会发出尖锐的鸣叫,但是铁轨除了被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外,只剩无尽的沉寂。
“鱼仔。”
我好想有人这么叫我,因为除了那个姑娘以外就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人真的会有自恋的时候,那时我觉得我的虚伪比她的真诚还要迷人。
鱼仔的氧气不是纯粹的情感,而是无边无际的愧疚感。
5.
我又哼起了那首歌:
“看鱼仔,在那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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