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后来才知道,父亲进城当保安的。母亲说,那日听说我要回家,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晾着的保安服放进了被子下,就怕我看见,心中不舍。
01
父亲一生时运不济。
年幼丧父,奶奶又是个裹脚的“地主小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奶奶的六个孩子中,只有父亲这一棵“独苗”。但是,生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父亲,独子这个身份非但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疼爱,反而徒增了许多羁绊和责任。
激情燃烧的生产队大锅饭年代,以工分算工钱,父亲上面两个姐姐在外念书,家长只剩父亲和寡母幼妹,要多挣工分谈何容易,不被队长点名批评就算不错了,父亲那时念书的学校距家七八公里,他经常是早上带着饭、背着镰刀去上学,下课了直接赶往田里面。
为了照顾家中姐妹,父亲初中毕业就未再念书,在爷爷生前工友的帮助下,去了爷爷工作的制碗厂顶岗。不到一年,父亲的二姐突然瘫痪在床,大姐还在念高中,为了照顾病中的奶奶和二姐,父亲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回村(那时还是乡政府)当起了会计。
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父亲的表兄弟们均应征入伍去往前线,年轻的父亲一样有好郎儿的气血和热情,但是面对真枪实战的战争,奶奶害怕唯一的儿子会去“送命”,以死相逼拼命阻拦,父亲最终没有当成兵。
70年代末,前线战争形势加剧,大批民兵应召支前,这一次父亲终于说服奶奶参加到队伍中。
恰逢70年代乡镇重组和合并大潮,父亲支前回来后乡政府变成了村委会,原来共事的同事悉数去了合并后的乡政府,但父亲不在名册之中。
如今除了家中已经泛黄的几张老照片,几个一起支前的民兵战友,以及从几年前开始下发的每月80元的支前补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记住父亲的那段青春。
所幸,父亲幼时跟随舅爷学了些阉鸡、医牛、看马的本事,后来考了乡村兽医执照,开始做起了兽医。
父亲为人宽厚,又好学钻研,他医猪、医马的技术一直被人称赞,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主动上门请父亲去“看病”,乡亲里流传着一句话,没有父亲治不好的“禽兽”,甚至有的乡亲感冒肚子疼了也会来找父亲“看病”。
父亲不出诊的时候,就和母亲一起下地干活,野生菌收获的季节父亲还和朋友做起了菌子收购和加工的小生意,在农村小日子也算过得红红火火。90年代的西部偏远农村,很多人家都还不知道电话、彩电是什么,家中便电话、彩电、洗衣机一应俱全。但是,这一切都从父亲当上“村长”那一天改变了。
02
千禧年之后,家乡村委会开始改革实行村民委员会自治,在乡村们推选下父亲成为了第一届村委会主任。
从那天开始,父亲变得异常忙碌,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差,但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却越来越差了,现在老家土胚房客厅中放的电视,还是我8岁那年换的康佳大肚子彩电。
在新闻中看到“某某村村主任贪污多少多少钱”的新闻,我只能无言以对!
那15年,几乎成为我和弟弟青春期的噩梦。父亲总是忙着修路、修学校、修水窖、张家兄弟打架、李家婆媳不和、王家姑嫂分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经常忙到很晚才回家,而且很多时候回家的时候都是醉醺醺的,然后父母又是一顿骂战,我和弟弟瑟瑟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吭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都不愿回家,就想在学校里一直待着。
父亲当村长的这15年家中的一切农活都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一下子老了很多岁,几乎所有熟悉母亲的人都说,你妈就是苦老的。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皮肤白皙十分动人,但是从我9岁之后,母亲就很少照相了。
母亲开始总骂父亲,不会喝酒还喝,但是父亲总说,群众工作说白了就是人情工作,你不喝酒没人听你的。后来,母亲已经骂不动了,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理父亲一个人默默抹眼泪。
父亲呢,一直在努力做着他以为的好村长,跑项目、拉经费,处理着张家长李家短的事。
03
记得有一年,父亲为了给村里拿到修路的钱,前前后后跑了很多次这个局那个局后,终于有一个水利局的局长说愿意给8万块钱,为了这8万块钱父亲可没少忙活,陪了一车的笑脸,喝了一肚子的酒不说,就连母亲辛辛苦养了小半年准备过年吃的公鸡,也被父亲拿去送礼了。
那年春节,村委会邀请局长和几个负责人来参加村里组织的运动会。村委会没有经费,甚至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所以很多接待变成了在我家里进行,没有专门做饭的人,所以每次一有领导来,母亲就有苦吃了。
要张罗一大群人吃的饭不能下地干活不说,还要自掏腰包买米出菜(村委会只负责买肉不买菜),吃饭的人酒足饭饱之后,母亲还要把满地的垃圾和成堆的碗筷洗了,常常半夜才能睡觉,第二天一早又要下地干活。当然,母亲这样做也并不是完全免费的,村委会会付给她50元的误工费。
这种接待,苦的不仅是母亲,我曾亲眼看着一桌子的人,以各种理由灌父亲喝下一杯一杯的酒。那天众人走后,父亲直接就瘫倒在床上了,嘴里嘀咕着让母亲给他拿垃圾桶装呕吐物,但是母亲看着醉如烂泥的父亲又气又恼,坐在沙发上偷偷抹眼泪!
我见母亲不动,怯生生地把垃圾桶拿进去放在父亲床边,然后去拿纸给他擦嘴,但是当我转身时我看到了一垃圾桶的血,那时候我不过十三四岁还不懂“胃出血”是什么,只想电视的侠客都是吐完血就死了,我害怕父亲也快不行了,一下子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妈,快带我爸去医院,我爸吐血了!”
母亲还是生气地坐在沙发上边哭边骂,“吐死了算,让他爱喝!”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一向不敢晚上独自出门的我,居然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拉起弟弟的手,去堂叔家叫来了叔叔们帮忙。我回来时,母亲已经在父亲的指挥下,喂他喝下了什么草药,口齿不清地对我说“没事没事,别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已经不是父亲第一次胃出血了,也不是最严重的……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拼命反对父亲再当这个村长,父亲很疼我,甚至有些“怕我”,平时我说什么他都会满口答应“好好好”,唯独这件事,怎么劝都没用。
04
不仅是我,父亲的姐妹以及和他亲近的兄弟都不支持他当这个“村长”,觉得他是在耽误自己和家庭的前程,每天累死累活的在外面忙别人家的事,自己家的事情倒是很少管,喝酒应酬落了一身病,每个月的工资不到2000块,还要时常遭遇别人的“风言风语”。这样的“芝麻小官”有什么好当,还不如到城里自己做点小生意。
是的,就像父亲说的,农村人是最讲人情,也是最不近人情的。
作为村主任,村委会辖区内十几个村子,每家每户出了事情都会主动找上门来找父亲解决,解决的好了人家说声感谢,说几句好话、种了什么菜、摘了什么果子,往家里送几个。解决的不好,免不了背后的骂骂咧咧和风言风语,而所谓的好坏,大家完全是基于自己的利益判断的。
还有,虽然是个芝麻小官,但想要的人也不少,明里暗里各种小心机。父亲当村主任的第八年,本来有一个可以到乡政府成为国家公职人员的机会,但是因为入党时间被动了手脚,最终未能如愿。
不过父亲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再难听的话、再憋屈的事到他这里,他也只是抽两口烟,不说话。但是为人子女,见多了父亲为了“要钱”、拉项目委曲求全的样子,我受不了!
父亲在乎的是,要把乡里到村里那一段烂路修好,可是每次要到的钱都是5万、2万,父亲修路的愿望一直停留在修补上。直到前年,父亲退出新届村长的选举,他修好路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05
不当村长后,父亲终于下决心离开操劳了半辈子的小村,在城里和姑姑合伙经营一个小商行,母亲在姑姑的小吃店帮忙,收入不高,但是和家人一起的日子总归不会太差。
去年年中,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一个亲戚拿到了一个特价房源的名额,但是开发商急需资金周转需要支付全款。电话里父亲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可是我这里只有不到3万块钱,几十万的钱呢。
那一刻我眼眶一下就湿了,我对父亲说“没事,爸爸你只管去筹钱,贷款我和你们一起还”。我并非是那种觉得有房才能有家的人,但是我害怕父亲觉得在城里无所依托,不过多久又会再回到那片“苛待”他的土地上。
毕业后,我很少回老家,即便回去了我也不愿出门,除了去看看生病的叔爷爷,和陪母亲去田里走走,我基本都待在屋子里。不是我不喜欢自己的家乡,而是我不愿再听到那些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不论好坏。
去年春节,我陪父母回老家过年,陪母亲去看一个叔爷爷,一群人聚在村头聊天“那个谁谁谁,当了那么多年主任,修了那么多次路,还是烂路,谁一上来就直接修上柏油路了。”母亲小声对我说,“那是你爸跑了很多年很多人,才拿到的项目,项目批下来后,换届选举他就没参加了”。
我握紧母亲的手说,“没事,都过去了让他们说吧!”
如今,村里那条路正在修建中,而父亲为了尽快还清房贷,托人介绍了一份值夜班的保安工作,白天送货、晚上守门。
每每想到此,我鼻腔眼眶都不舒服,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努力码字,希望可以和父母一起早日还完贷款。但是酸楚之余,我又会为父亲感到自豪,他这一生时运不济,运气不佳,始终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是从未丢失自己一身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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