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新晋江国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怪异的天气了，自从宿国建国以来。
炎热的天气惜之有余，天上是大朵大朵翻滚着的白云，流转得极快，却怎样都遮挡不住火辣的太阳。
在宿上羲的记忆里，父皇提及过只有宿国建立之时才出现了十天十夜的黑暗之态，父皇说那时正是他和得力助将夜鹰一起征兵巽国，自双方交战之日起世界就变得一片黑暗，直至交战十天十夜，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巽国败落，天空一霎空明和煦，从那时起，宿国素来国泰民安。
而宿世78年，宿上羲在位，自今年新年伊始，天气斗转炎热，酷暑持续六个月之久，溪河枯竭，大地干涸龟裂，蝗灾泛滥，民不聊生。
宿上曦动用各种办法终无济于事，心里有一股隐隐的不安在生发。
时值小暑，流金铄石，宿国国府外一片兵荒马乱，江卿远征回来，回国都时带着全军攻进国府，宿王措手不及。
国府全部兵力上阵抗敌，只剩下小部分侍卫保护宿王及王后皇子从国府后院逃离。
后院也是一片狼藉，横尸遍野。
身边的侍卫也仅剩下两个，刀影箭雨中，宿王要求两个侍卫全力保护王母和皇子离开。
王母和皇子转身之间，宿王后背已受一箭，皇子奋力要转身救宿王，宿王大吼：“快走！”
两个侍卫拉着失声痛哭的王母和皇子离开，转头的最后一眼，宿王已倒在血泊中，身上插着一柄刺目的利剑。
最后两个侍卫为了对抗一大群敌军，被敌军围困，王母坚定地看着皇子问：“砚儿，你怕吗？”
皇子摇摇头，语气郑重地说：“不怕。”
“那好，我们做好准备一口气冲出去。”
“嗯。”
两人在逃出皇宫时，一对母女也正往外逃跑，看起来是一个跟王母年纪相仿的宫女，手上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
“一起走吧！”王母看她们也在出逃，便想着一起也有个照应。
四人连夜逃出城门，一路向西，赶了很久的路，大家都已经体力透支，到一座破旧的庙宇暂且休息，将就着坐下靠着木桩小憩。
刚才急着逃跑，宫女也未来得及向王母打招呼，现在休息下来，宫女才认真作揖行礼。
“不必了。”王母扶起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啊？”王母问，声音里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倦意。
“回王母，宫女名叫阿霜。”她答道。
“好，阿霜，以后我们就要相互照料了，你也不必再叫我王母了，我已不再是一国之母了。”王母的声音低落了，“像平常人家一样，叫我韩夫人即可。”
“是，王母。”阿霜脱口而出，随即有反应过来，改口道：“韩夫人。”
王母环视了一圈破旧的庙宇，现在这种形式，若是以皇族的身份行走于世，恐怕会遭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回头对皇子说道：“砚儿，我们以后就是普通的黎明百姓了，以后你就改姓黎吧！避免惹来灾祸。以后我们就是普通百姓了，你也别叫我母后了，就叫母亲。从此以后，我们就会过全新的生活，相信不会比以前的生活差。”
阿霜听了韩夫人给皇子重新起了名字，斗胆问道：“韩夫人，能否也将黎姓赐给我的孩子？”
韩夫人虽心有疑问，她的孩子应该有名字的，还需要改姓吗？
但一想到或许也是为了逃命和重新生活，改姓也是正常的。
“好。”韩夫人点头。
阿霜高兴，对女儿说道：“以后你就叫黎末末了，好吗？”
“好。”
黎末末乖巧地回答。
她虽是八九岁的女孩儿，但是从小乖巧可爱，看上去竟只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皮肤细嫩得像是刚剥开的鸡蛋蛋白，漂浮着一层好看的粉红。
“好了，大家都累了一晚上了，先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得赶路呢！”韩夫人说道。
他们靠着木桩打盹，皇子睡不着，偷偷看着他的母后，刚才母亲与阿霜的那番对话中他听出了很多心酸，从此以后，能保护母亲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想到一生骄傲的父亲倒在血泊中无人收尸的场景，他更是万箭穿心的难受和痛苦。
一夜之间便成寇，对于十四岁的他来说，感伤并不适合他，出生皇族的他从小懂得责任和担当，此刻更是需要。
昏暗的安静中，或是母亲终究忍不住悲恸，她的眼睫剧烈颤动，脸上的表情痛苦到扭曲，眼角流下一行泪，皇子伸手轻轻拭掉，紧紧握住母后的手，他希望母后能明白，这世界上，还有他会保护她。
不到半个时辰，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朝庙宇涌来，他们站在庙宇门口向里张望，似乎是庙宇隔着一道透明的墙，百姓们虽好奇庙宇里的人的来头，但也不敢询问或是进去。
他们默默地用眼神交流：“穿着富贵，举止高雅，一定是财阀门第！”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座破旧的庙宇里休息？”
“听说大将军江卿带军回都杀进了国府，现在城内一定是一片混乱，他们应该也是趁乱逃出国都的，这对母子看上去也挺可怜的。”
“那他们过不了几天就会像我们一样了。”
他们心里幸灾乐祸，但脸上还是一副死灰，或许是因为真的是灰头土脸。
百姓们虽是窃窃私语或是眼神交流，但是韩夫人和黎无忧本就未眠，王母睁开眼看着这群穷困的人，眉头自然而然紧紧地皱拢。
他们衣服破旧脏乱，头发蓬乱干枯，就像一丛枯槁的秋草，连脸上都蒙了一层污垢。
原来天下的百姓们过得如此不堪，但是从灾祸开始宿王就打开国仓发放了粮食，及时补给了物资，看来百姓们都没有得到，今日政乱之事也不无缘由，天下百姓的确受了苦，这或许是受到惩罚。
只可惜现在宿王不再是他们的君主，他们也不再是宿王的子民，宿王再也不能弥补，韩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细软，细软里有一些干粮。
能最后替宿王做的，也就只有这种小事了。
她提着一个青色黑线绣花的织锦包袱走了两步，手臂却被身后的人抓住，“我来！”黎无忧说。
韩夫人有些惊讶黎无忧的一夜成长，但心里多少有些欣慰，看着黎无忧已少年精硕的背影，韩夫人的心头有些酸楚，但脸上还是满意的表情。
韩夫人出生名门，生得端庄大气美丽，举止优雅，双手互交于腹前，望着被人群簇拥还高出人群一个脑袋的黎无忧，满心欣喜。
黎无忧，大概是能让她振作起来的唯一良药了。
黎无忧走出庙宇，百姓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微微笑笑，百姓们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走到稍微离庙宇远一些的地方，打开包袱，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情况紧急，也没多带什么东西，只有这些吃的给你们。”
他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牛肉馅儿包，递给一个百姓。
百姓们伸出手争先恐后地要拿那个馅儿包。
黎无忧分完了食物，一个百姓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一边说：“您放心进去休息吧！今晚我们会在外边守着，保护你们的周全，保管你们睡得踏实。”
黎无忧微笑道：“你们也好好休息，不用辛苦守着。”
百姓们坚持，他也只好进了庙宇，免得百姓们固执地要求要保护他们。
困苦中的百姓，只要给到一点好处就会感恩戴德，黎无忧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纯粹的感情。
黎无忧进了庙宇，王母温柔地对他说，“你父皇，不，你父亲一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他的子民受苦，他是个护短的人，全天下的百姓他都很爱护，谁都不能碰他深爱的人。砚儿你做得很好。”
黎无忧对护短这个词似懂非懂，只是拳头紧紧攥紧，心里暗下决心：以后我也要做一个护短的人。
他想着他要做一个护短的人，就要保护他爱的人。母亲是他爱的人，父皇也是他爱的人，他照顾好王母，不让父皇九泉下担心，是不是就做到了成为一个护短的人？
所以，他拉着王母重新坐到刚才的位置，自己背靠着木桩，坚决让母亲躺在自己的腿上，表现得异常决绝。
王母感动，直夸黎无忧已经长大懂事了，宿皇子只是轻声在王母耳边说了句：“快睡吧！”
第二天清晨，国府向全国颁放诏书。
即日起，江卿登位为王，改国号为江，此后即为江国。
诏书颁布半日，全国通传，百姓们议论纷纷，不知易国是福是祸。
黎无忧他们醒来也闻得此消息，大家面面相觑，商议赶快离开。
庙宇外的百姓们果真未散去，黎无忧一行人走出来时，大家又拥了上来，那个总是喜欢领头的中年大爷说：“大人，您这是要走吗？”
黎无忧严正地回答：“此地已成过去，我们要去另外更闲适的地方。”
百姓们一听是个闲适的地方，便蜂巢涌动般问道：“大人要去什么闲适之地，能否带着我们一起去？”
黎无忧一笑，说道：“你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百姓们极力地解释：“我们都已经成了浪人了，也想找个闲适的地方过小日子，您放心，我们不会再给您添麻烦的，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生活能力也挺强的，只是想跟着您有个带领。”
黎无忧无奈地笑笑，旁边的黎末末却在这时在人群中打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众人朝她望去，问她怎么回事，她自顾自地回答：“我带的红豆糕不见了。”
旁边的妈妈笑着说，“找不到就算了吧！我那还有呢！”
那个总爱领头的大爷又发话了，“大家快给小姐找找，大家都帮忙给小姐找找啊！”
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背着手，身体僵硬地站着，中年大爷一看他就有问题，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紧张的眼神问道：“狗二娃，是不是你偷的？快说，是不是你偷的。”
这个叫狗二娃的男孩向后退了两步，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抓着。
中年大爷知道他背后藏着东西，三下两下就抢过他手里裹着东西的鲜白绸缎布，狠狠地盯着狗二娃，扬着手上的东西，教训道：“狗二娃，小老百姓要有小老百姓的活法，自食其力，而不是只知道偷！”
狗二娃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大爷，回击道：“花大爷，这不是我偷的，这只是我捡到的。”
“还耍赖皮，我看你还犟嘴。”说着，花大爷就要朝狗二娃重重地打下去，一番你打我躲的挣扎之后，花大爷拿着绸缎还给了黎末末，她捧着红豆糕高兴坏了，黎无忧看着好笑，女生就是女生，几个红豆糕就能让她开怀大笑。
可是他到后来很久才知道，这种时候，黎末末觉得任何东西都是珍贵的。
黎无忧这时站出来说话了：“好了好了，既然东西找到了，大家也就别再怪狗二娃了。”说着，他看向穿着单薄的狗二娃，继续说：“狗二娃啊，你有健康的身体，聪明的头脑，以后见到别人掉了的东西，捡到了就要还给别人，即使找不到施主也不能私吞，偷盗更是不允许的，知道吗？”
狗二娃望着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成熟的刚正伟岸的男人，莫名地心里生出敬畏，还有一丝恐惧，他愣愣地站着，没有回答，双膝却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黎无忧连忙上前一步扶起他，对狗二娃的行为有所不解，母亲走到他身边，说道：“普天之下尽是纯洁善良的百姓们，与大家为伴也是一桩美事。”
大家都听出了这是韩夫人的默许，便高兴地呼声庆祝。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烈日下，人群越来越多，都是花大爷宣传领导号召过来的百姓们，大家好像都找到了一股能够带领他们找到河流的风，原本绝望的百姓们似乎看到了希望，干渴而嘴唇皲裂还是能展开最真实淳朴的笑容。
行进的方向是韩夫人决定的，虽然她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找到传说中的“人间四月”，但是和这么一群心里保存着希望的百姓们一起向前，她就觉得这个地方一定能找到。
从她进宫到现在，没有哪一天能像现在这样开心轻松，这么久了，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美好，不自觉的，她的嘴角轻扬着。
宿皇子看不懂母亲的笑是什么意思，韩夫人明显看出了宿皇子的困惑，对黎无忧说道：“人，越是艰难的时候越是会怜悯弱者，只要你比他好一点点，你就会想伸出援手帮助他们。我们走在人群中，和他们和平相处，才能感受到帮助别人的快乐，更能感受生活的乐趣。”
黎无忧望着母亲，问道：“母亲，帮助别人就会有回报吗？”
“帮助别人不一定就能得到回报，有的人懂得感恩，有的人却只知道接受别人的帮助，还有，帮助别人并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要是以得到回报为目的而帮助别人，那你永远都会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很累的事，而得不到快乐。”韩夫人回答。
黎无忧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母亲嘴角的笑更深了。
到了中午，跟随的百姓已经有好几百人了，大家在大树下休息，忽然一阵阵大风刮起，天空骤然暗了下来，狂风大作，大家全都趴在地上抓住树木，为了不被风吹走。
良久，狂风渐停，黄沙荒草漫天，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中夹杂着干燥灰尘的味道，百姓们淋着雨张着嘴接雨水喝，在雨中舞蹈狂欢。
韩夫人看着这群在雨中兴奋的百姓淡淡地笑开，脸上一行行水滴落下，没人知道，曾经的王母此刻脸上落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雨下了整整三个时辰，太阳再次出来也没有之前的毒辣，温温柔柔的，空气中的燥热终于散去，一片清新扑鼻的清爽。
他们继续赶路，一个全身黑衣大袍的人向他们走来，硕大的帽子挡住了他大部分脸，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显然也是赶了路的，鞋子上沾染着新鲜的泥土，但是衣服却是干的。
第一眼，韩夫人就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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