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的成都,天气还很寒冷,清晨草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油菜花就开始盛开了。先是零星的一些花苞绽放,待春风一吹,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为一片金黄的花海。
早上我把手拢在袖子里,赶着两只鹅去田边吃草。那时的油菜似乎比我的个头还要高,我站在田边,只看到蓬蓬勃勃一路燃烧的花朵,无边无涯似的。因为怕风把菜杆吹倒,农人们早早就用细绳把菜秆捆过了,草也除得干干净净。从下面看去,是整整齐齐的一排排花径。小孩子们有时会在油菜花下面追逐、捉迷藏,奔跑着、笑闹着,出来时都会顶着一头金黄的花粉和花瓣,整个人也变得香香的。但每次都会被父母骂,因此模模糊糊地知道了,在那浓郁的花香底下,会发生一些少儿不宜的不可描述的事情。
每天,我和姐姐穿过花香去上学,再穿过花香回家。我们常常禁不住诱惑在花香中逗留,唱着刚学会的儿歌,用纸折的夹子抓蜜蜂。蜜蜂们一心一意地采蜜,头埋在花粉里,翅膀张开,毫无防备;我们则轻手轻脚地靠近它,用夹子轻轻一夹,就抓住了。蜜蜂的刺很厉害,但我们从来没被蛰到过。捉来的蜜蜂用来干什么了呢,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们却总乐此不彼。
被油菜花遮蔽的田埂对我而言仿佛迷宫。一天早上妈妈让我去本生产队的一个同学家拿东西,平时熟悉的路却因为油菜花的疯长而变得陌生。我在田埂中穿来穿去,浑身沾满了露水,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才找到出口。妈妈说,我一定是遇到“鬼打墙”了。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是因为我白痴般的认路技巧,更因为那弥漫着露水味道的花香,像是具有致幻的作用,把我深深困住了。所以,鬼打墙之类的说法倒并不让我害怕,至今回忆起来,还是一段美好的经历。
五月,油菜籽该熟了。油菜秆被一片片地砍倒,暴晒于日光之下。几天之后,菜荚黄了,母亲便将它们拖到晒垫里面,用连盖拍打。瘦小的母亲动作灵活、精力旺盛,连盖在她手中像是有了生命似的,不断翻飞着。拍打完毕,拖开菜杆,再用抬筛把菜荚和菜籽筛出来,黑黝黝的菜籽从小孔里流出来,温润、饱满,捏在手里滑滑的。
(连盖。图片来自网络)
我和母亲用自行车驮着一袋菜籽去榨油。油房里的光线暗暗的,但我仍看到黑色的、喷香的菜油刷刷地流到油桶里。榨完油,剩下的就是菜籽渣,妈妈称它为麻菇,也不能轻易丢掉。可以用来肥田,也可以用来喂猪。最难忘记的是用来放在泡咸蛋的坛子里:二十多天后,咸蛋泡好了,有麻菇泡的咸蛋剥开后,蛋黄是深绿色的,吃起来油油的、沙沙的,可比没有麻菇的好吃多了。
晒干的油菜秆也是不能扔的。母亲坐在堆成山的油菜杆前挽柴把,一根长长的油菜秆几折几折,用稻草一绑,就成了一个柴把。油菜秆特别易燃,放到灶膛里红红地,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做出来的饭也似乎香得多。但这个季节还不舍得烧,要留到冬天缺柴火的时候。所以,挽好的柴把就一蓬一蓬整整齐齐地堆在房檐下,显示了一个主妇对于生活精心的计划。
连油菜荚也不能轻易扔掉,因为那也是很好的燃料。月亮底下,我和妈妈用抬筛将油菜荚一筐一筐地抬回去。那时的月亮又大又亮,但抬筛压在脖子上很沉,我的眼皮怎么也撑不开了。妈妈一边催促我,一边夸我,让我又鼓足了劲。那一个月夜,因妈妈的表扬而来的欢欣,怎么都忘不了。
后来,油菜换成了高产的品种。产量是高了,个子却形同侏儒,花似乎也小了很多,失去了幼时记忆中那蓬勃旺盛的美。
再后来,我离开成都平原到异地求学、工作,据说家附近也很少再种油菜了。只有记忆中那份灿烂芬芳还在,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我的梦中,给我以甜蜜的乡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