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十年没有见过他。
这一次见到他,他有一些欣喜和诧异:“棠棠长这么高啦?”我笑着点头问好,然后沉默。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脸上有一些尴尬。
我们无话可聊,而感情,十年的时间足够消磨殆尽。我对他最后的记忆,是蹲着抚摸我的脸,跟我说要坚强,然后起身离去。那时他还很年轻。
我们面对面坐着,无话可说。我默默数着桌布格子,蓝白交织,从左到右,怎么也数不清用了多少根线。表姐这时候走进来,抱着她的女儿。小家伙闹腾着,终于把气氛活跃起来。而我们始终没有搭话。
车子在山路上驶着,我们这次要去给外公拜年。我想着刚才出发时,表姐跟我说:“棠棠,你去和舅舅坐一辆车吧,小时候你最喜欢粘着他了。”他抬头看我,似有些期盼。我笑着说:“姐,我和你坐一辆,照顾雅雅。”然后上了车。
沿途风景和多年前一样,什么都没变。远处的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几只鸟儿忽而飞出又忽而飞进林子中。雅雅很乖,在表姐怀里睡得很熟。风从窗外呼啸而过,它笑我,那幼稚执拗的借口。
表姐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盯着前方,认真又恍惚。十年时间交织缠绕出的陌生,形成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巨石。
两个小时后,车停在外公家门口。外公开心的将我们迎进屋,他又比去年老了很多,皱纹和白发从来不饶人,好在他经常上山采药,因为运动着,所以身体还算硬朗。
屋里陈设没有变化,墙壁上贴明星海报的地方只剩痕迹,留下有些突兀一块雪白。饭桌上摆满了菜,我们去给外婆上了香,然后依次坐下吃饭。大家欢声交谈,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是我心心念念的。可不知为何,心却是空荡的。
“棠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他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在我碗里,他不知道我已经不爱吃了。“考一个离家近的工作吧。”我回他。
“嗯......嗯,那也好。”他仿佛想给我一些建议,可最后没说出口。接下来他们互相劝酒,满满的一瓶酒逐渐倒完,空瓶子增多了,饭菜还剩许多。
直至天黑,这顿饭总算吃完,表姐喝醉了,拉着我要去看星星。夜晚的风特别凉,我扶着摇摇晃晃的表姐往庭院走去。风吹过山林,沙沙作响,有月光从云层洒下来,映着地上摇晃的两个身影。
“棠棠,你知道吗?”她停顿了一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你妈妈,我很愧疚,她对我那么好......那时候她生病,我知道了也只能哭,半点办法都没有。”
“她走了的这十年,我甚至不敢联系你。那天看到你,我心里砰的一下,又难过又欣慰,好像你突然就长这么大了,不是那个小时候缠着我玩的小姑娘。可是你长大的过程,我一无所知。这些年,我们过的都不好,如果你妈妈在,如果她在,不会是这样的......” 她靠在我的肩上,续续叨叨的说着,我的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只能拍着她的背说:“我知道的......”妈妈去世十年,原来我们都没有忘记她。
“棠棠,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打温情牌,不是流泪赚同情。我知道你长大了,很多事不说你也懂。舅舅过的很不好,你对他的埋怨,姐姐都理解,可你是大人了对不对,你也要学着体谅他。”
“嗯,我会的。”他怪我爸爸没有照顾好我妈妈,没有尽早带妈妈去治病。我怪他狠得下心,十年不曾来看过我。我们彼此辜负着。
“人一旦结婚了,就会有相应的责任。你看我,这些年顾着家里,顾着雅雅,其实我很想你,可有时候身不由己。我希望以后,咱们多联系,不要变得越来越生疏,好吗?”
“好。”我帮她把泪水擦干,拍着背安慰她,然后扶着她往屋里走去。
有些话,总要喝醉了才说得出来。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似乎喝的有些多了。表姐往他那里走去,“舅舅,棠棠说,你老了很多,变沧桑了。”他睁开眼,看着我,随即转过身去。我没想到表姐会说出来,这是之前快到外公家时,我对表姐说的话。
他又转头看我,眼睛通红。是的,我的舅舅老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不再是记忆中高大年轻的样子。
妈妈去世的那年四月,光影斑驳,白纸飞絮,各种声音嘈杂着从我脑海里掠过,最后停在舅舅的眼睛里,一双充满红血丝和泪水的眼睛。
他最亲近的姐姐去世,他何尝不难过,狠心告别的十年,他又经历了什么? 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妈妈很像,除了一双手,和舅舅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总被表哥们调侃:“棠棠的手长得和舅舅的一样,女孩子长一双男孩子的手,以后找不到男朋友怎么办哟。”舅舅拉我到他怀里,说:“你们懂什么,手像舅,得官做。”大家笑起来,连连说是。
仿佛快乐的日子总是飞快,悲伤却连绵不断。
而我们各自向前,路途千番辗转,却始终没有聚到一起。
我看着他的身影,他看着我的脸。我知道该放下所有埋怨和遗憾了,于是抬头,喊了一声,“舅舅”。那一瞬间,过去的不快乐随风而去,内心的荒漠中开始有新芽冒出来。我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次日,我们离开了外公家。难得相聚一次,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没关系,往后的年年月月,我们都会见面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