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叶烜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出自李秋沅《木棉·流年》
一、
老于坐在我对面。
我实在不明白他得意些什么,他吹吹咖啡,就好像我们现在他家喝茶吹茶叶末一般的自然——可惜我们喝的咖啡连奶沫都没放。他眉毛上挑,从他晃动的姿态里我可以读出他的兴奋,大概能猜到缘由,但我不想说什么。
他只是问我,问了三遍,哎哎哎,然子,你听他们说了吗,听了吗,听说了吗?他吸溜了一口咖啡,猫舌头果真名不虚传,吹那么久居然还是被烫到了。他很少见的没有骂娘,只是盯着我。
我听到了,工厂都在传,A区要来人了。我没说出来。
A区是什么地方?不敢说全区,光说我们厂,就连厂长,都没见过A区的人。
更何况我只是个生产小组的组长。
我摇摇头,只是摇摇头,又低下头喝咖啡。
他又想说什么,我不太想提A区之类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干嘛管那么多,A区哪是我们这些人敢想的地方。A区要来人又能如何,我相信,我们的生产工作不仅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要求也会更严——主要是在来人那几天。
我已经能想象厂长红光满面——有意识打了腮红的脸蛋据说极符合A区的审美。“同志们,今天,我们工厂终于盼来了A区的人,他们披星戴月,披荆斩棘,日理万机却还是屈尊降格地来到我们荒城第二工厂,我们热烈欢迎,我们欢欣鼓舞……”他最喜欢乱用四字词语,词汇终结者,绝对不错,据说是当年语言系统没装太对,不过我知道原因,哎呀呀,我总是知道原因,但我不说,不说这件事的原因是有我自己的道理的,给他写讲话稿的那个家伙是我最好的朋友,想到那个家伙偷笑着给厂长写些厂长完全意识不到奇怪之处的语句,我就想捂着肚子跟他一起在地上打滚——太过瘾了。我的思绪继续游走,我在思维中穿上厂长的皮囊,我知道,他一定会在讲完话之后眼神迷离嘴唇微微做作的抿着,看向台下的A区先生们——可惜,我真不知道他们长得如何。
老于本来要喝口咖啡再听我讲,我只是摇头让他很失望,可他不知道我的大脑里已经预演了厂长好玩的讲话,马上就要开始预演他见到A区先生时的丑态了。说丑态不太好,毕竟这咖啡是他请我喝的,他很少喝热饮,而且他是我的工友,我们还有一段时间一起做过月光病病友,但他的性格我实在是……不想做出评价。他索性把杯子拍在桌子上。
你呀,除了蒋呆谁都不关心,然子,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A区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停止了罪恶的想象,是啊,A区那种地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二、
No——thing。
我拉长尾音,微笑着看他,我不告诉他,我确实认可这问题的水平,提得蛮好,但我不想跟他讨论,我要去找蒋甙,他一定能给我满意的答案。
谢谢你的咖啡,我必须走了。
去吧,去找你的蒋呆,看他能对神圣A区有什么理解。他的脸在我眼里倏忽变长了。看吧,容易不满的老于。
我径直走出临时零号,这是那家咖啡店的名称,浮夸而奇特,其实是蒋甙的手笔,许多人,包括老于,都以为这是厂长的杰作。
我见到蒋甙的时候他正在钻研一个零件图纸,看到我,他热情地挥手,然子,咖啡怎么样?
我记起自己告诉了他老于请我喝咖啡的事。
还好还好,老于问我,问我,A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没回答,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跟别人说这些,我不太能组织出顺利的答案,但我想,我是有答案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急于问他这问题,都没找个坐处。
蒋甙从那一堆图纸中抬起自己刚刚垂下去的头颅,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是否在变化,他带着一副奇怪的眼镜。我不喜欢这幅眼镜,看起来就像是把他和我隔开了一般。
嗯……让我想想,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你答案。他看似认真地对我说。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问你这个问题?我以前可是很讨厌提A区的……你也听他们说了……但你没告诉我,你在这时候钻研那些图纸干什么,你忘记你曾向我抱怨了,你说最讨厌……
我感到莫名地烦躁,说了一堆莫名的话。还没有说完,蒋甙少见地打断了我。你不也没告诉我。他的语气有点冷冰冰的。
因为我从他的反应里读到了早已知晓的意味,他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他很优秀,他当然知道A区的意义,他在骗我,他在拖延时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我悲哀地发现,老于和他,都有变化了。该死的A区,都是因为它,蒋甙居然向我隐瞒他的心事,这怎么能行……不过我内心的声音越来越小,是的,我也意识到了,我莫名烦躁的源头,也是A区,我只是在骗自己,骗老于,骗他们我不知道我不在乎,到了蒋甙,我的欺骗就失效了。
我想起自己说nothing时的笑容,包着一层虚伪的壳,真是欠揍!
我鼓了鼓嘴巴,又向他微笑,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他的表情停滞了几秒,是在后悔说出真心话太早了吗,我不知道,没过几秒,他也笑起来。
间隙已生,我明白,有点悲哀地明白。你不也没告诉我。这句话连同他的表情一起,不断在我心里回荡着。
三、
我的心情倏地低落到低谷里去,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工作室。
我们之中有工作室的人不多,蒋甙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有独立工作室的人,正如我刚刚所说的,他很优秀。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不在乎这些,自从A区要来选拔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就变了,像老于和蒋甙一样地变了。
荒城没有任何关于A区的文本资料,一切资料都来自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些东西,翻来覆去,从小听到大。其中对孩童影响力最大的属于关于A区选拔的传说,这选拔不定时不定点,只要被选上,就可以离开荒城,到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去。
我们不知道选拔的标准,也不知道天堂的模样。荒城怎么样,即便连参照物都不存在,我们也厌烦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生产,工作,枯燥单调的重复,机械冰冷的厂长……我不知道外面多美好,我只知道这里很无聊。
没有任何人向我们灌输过荒城不好,可我们也不瞎。
我走啊走啊,不由自主地来到顶楼,我曾常常和蒋甙来这里发呆,我们一起望着灰色统一的房屋,那些个块状的水泥……我怕,也是因为蒋甙和我一样,厌恶这一切,他还和我一样,那就是我们都不说,我们都努力工作。
但蒋甙比我要有天赋得多。
生产小组的组长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已经无力做得更好,蒋甙不同,他就是灵感的源头,浑身散发着新星一般的光辉,我不敢像他一样,放肆地愚弄厂长,那个冰冷又强权的机器,那个语言系统有纰漏的残次品——我只能说到这里了。要是蒋甙描述他,一定很好玩,他词汇量很丰富。我思维已经飘太远了,实际上我想说的是,我不像蒋甙那样,富有创新精神,深得厂长和大家的喜爱——这对我来说真难,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可他们都喜欢蒋甙——或许老于除外。
荒城就是个大工厂,我们所有人都是工人,实际上我们这里没有任何绩效考核制度,一切竞争都是隐性的,大家从不提谁做得更好。最近不一样只是因为那个A区选拔的传言,像催化剂一样。
荒城禁止比较,荒城没有领导人,荒城没有不平等,荒城人人爱生产。我想,只有前两点我勉强信服,哪怕第二点,我都……难以完全信任。生产出的那些产品去了哪里,如果没有领导人,为什么一切工作井然有序。我甚至看不到有任何一天,蓝天不是蓝天。荒城有边界,我们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城市,除非——A区有人选中了我们中的一人。
想想蒋甙,如果他公开自己将竞争,我们大部分人都会退出,他很优秀,毋庸置疑。
可想想老于,我一下子不怕了,就算在显性竞争中,我们得到的消息也说,没有比赛,不违反荒城规定,我们只需要等待,等待幸运的降临。但是哪怕要竞争,我也不怕,因为老于一定是垫底的那个。
四、
我想起老于,就想起了他和我一起患月光病被送进治疗处治疗的那段日子。
月光病是俗称,学名很复杂,我实在没有记住。荒城人都认可,当我们看着月亮,我们会胡思乱想,几乎每一个荒城人都承认,月亮很神秘,我们看向她时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引力。有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荒城的月光有什么秘密,有什么我们不可触及的东西。晚上十点之后,禁止以任何方式任何工具看向天空,除非你是个瞎子。我和老于有一次违反了这项规定,可是天地良心,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继而马上飞快地,厂长将我们扭送到治疗处,这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影响生产工作——只是治疗过程很痛苦。
因为在十点之后看向月亮,月因子将影响大脑机制,患者将产生脱离客观实际的想法,严重者将意识剥离,直至疯癫。
我们还没有见过因为月光病发疯的人,就像传说从荒城走向A区的那些人一样,他们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惊异地发觉,我记不清这病是怎么好的了,记不起那些因病产生的想法并不奇怪,那些东西本就是该清除的。可记不起治疗过程就难以想明白了,我再怎么努力,只记起当时从治疗处出来时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模样——我好像刚说过治疗很痛苦来着。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当时我和老于算是共患难的好友,只是后来蒋甙这个人太过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有意疏远了老于。
老于今天请我喝了咖啡,我明天打算请他喝茶——我不喜欢茶,他也不喜欢咖啡,我们真奇怪。
我在顶楼站了许久,猛地发觉自己和蒋甙的回忆少得可怜,我只是在想老于,想老于的时间更多些。
这也合理,我说服自己,蒋甙那样优秀,和他一起时总是听他讲,看他说。我想,我有点不喜欢他了,主要原因还是来自该死的A区选拔。
明明是个传言,我们发了疯似的相信。
哎呀呀,我总是知道事情的缘由,但我现在很在意一件事,蒋甙手里的零件图,不是工厂的,它来自哪,又为什么分了蒋甙的神,我不明白。所以我只能采取些非正常措施。
得叫上老于,我们偷偷去看。
五、
老于坐在我面前。
他又开始吹自己杯子里的茶叶沫,我握着自己的杯子,像他昨天盯着我一样地盯着他。
你那儿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我问他。
什么可靠消息?
选拔。
他沉默了一会,靠在椅背上,看了我几秒。
没有。
他态度强硬,我知道他有点生气。
我好好想过了,如果他们只选一个人,我们这批人里一定是蒋甙,我俩是没有机会的,所以我们才应该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月光病病友,他强调,我们都笑了。
我告诉了他,蒋甙手里的零件图,还有我的计划,晚上十点之后,蒋甙一定会离开工作室,我就偷取他的钥匙,我一定要看看那张图。老于听后没有一点迟疑,他说他也想看,仅仅只是想看。我的内心划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消失,他坚定支持我的目光竟让我难受。
我们戴上经过特殊处理的眼镜,这是过滤月光的,然后偷偷溜进他的工作室。我记得他把图纸放在了……左边第二个抽屉里。我迅速拉开抽屉,一张倒扣的白纸。
我和老于把眼镜摘下,然后一同翻过那张纸。
我们都吓出了一声冷汗,这是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月亮,月亮中心竟然隐隐有个大写的A,来不及了,来不及戴上眼镜了。
紧接着,我们听到治疗处的人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门开了。
从两个看不清脸的人身后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他们,我听到他说。
我听到蒋甙这样说,但我没看到他的脸,他戴着那天戴的奇怪眼镜,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眼镜也是过滤月光的,但是他隐藏了这一点。
治疗处的人和我记忆中一样,他们冲我和老于走来,我和老于吓得没有动作。
接着眼前一片黑暗。
六、
然子,然子,醒醒哎,醒醒。
我听到耳边的人声,是的,是人的声音,不是那该死的厂长的哼哼声……我极力睁开眼睛,有点恍惚,我睡在一张床上,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治疗处,我想……我突然惊起,闻到一阵酒气,哦,那是个梦来着。妈的,一个梦这么跌宕起伏的,我居然一瞬间当了真。老于比我起得早,我确实是他好兄弟,这可毋庸置疑,我想起来我俩昨天喝酒来着,怪不得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还迷迷糊糊沉浸到里面了。
老于酒量比我好,自然醒得比我早。
我头有点疼,他倒了一杯水给我。
我拍了拍头,他冲我笑。
哎哎,清醒清醒,你听说了吗,听说没,听他们说上面要来人了,公司,哎哎,听我说了没,公司要裁员。
我微张着嘴看他。
然子,江黛也就那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别喝坏身子,今天就别喝了,去公司吧,装也要向上不是。
我一身冷汗。
哎然子,你快起来洗澡换衣服,我俩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呢,你工资还有多少。
我彻底清醒。
没了,月光了,给我爸烧了,我不起,你出去吧。
哎我说,你这口袋里还有二十,我出去吃个早饭,你自己睡会吧。
我叫刘然,月光族,公司裁员后备役,坑比队友提钱库,和女友刚刚分手。
靠!
命咋恁苦!怪不得做那个梦。
我翻了个身,忽然想起昨晚的情景。
七、
老于喝醉的样子像个吐泡泡的胖头鱼,吐一下,嗝一个 ,喝一口。我们坐在高中校园的门口,几个小时前刚刚回忆了自己的童年,阿不,是少年时代。
老于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忽然站起来,举起了酒瓶,他眼神迷醉,鼓着脸,终于憋出了几个字。
我们吟首诗——
听他说这话,我笑了,我俩可不是什么成绩好的主,而今沦落到这等地步难道要憋句他妈的,再不济他奶奶的?我坐在马路牙子上,歪着脑袋,红着脸——酒精真好。
今宵荒城明月光——
他嗝了一下,从嗓子里发出声音。我清醒了几分,这句不错,真没想到,老于也有这一面。
今宵荒城——他又说着——我真担心他虎头蛇尾。
我站起来,学着他把酒瓶举起了冲着月亮,像在敬月亮酒,像李白,嘿嘿,真大言不惭。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我喃喃自语。
你这算什么诗,都不对仗,我最后只记得老于嫌弃地大喊。
照我独彷徨,照我独彷徨,我重复着。
莫名其妙,做个梦莫名其妙,回个忆莫名其妙……可我再也没控制住自己。
我大哭起来,枕头洇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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