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黑龙睛

我只有七秒的记忆，五秒来自前生。

作为一条鱼，就是上天对我的惩戒。

(一）

在我仅有的五秒的记忆里，是一个女子，从开始眉目含羞、无拘开怀，到后来满脸阴郁，最后倦怠疲惫。他是我前生的爱人。是我让她如此。

而后我化作了一条鱼，一尾黑龙睛。

我的主人家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大眼睛忽闪闪的在鱼里面选了我。为伴的还有一条红色锦鲤和白身红头的蓝寿。为鱼很孤独，同类间也无法交流，只能感受。我们从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但在夜里也会尽可能的凑近一点，水里很冷，一直很冷，一不留神就会沾上寄生虫，满身的瘙痒疼痛。

每次身体难受的时候，我那仅有的五秒的记忆总会占据我的脑袋，来回反复，让我痛不欲生。痛苦、煎熬、悔过，仅仅五秒，让我深深陷在其中。有时候也想，莫不如让我死去，来世投胎做人。哪怕是个小猫小狗也是好的。可我似乎有赎不尽的罪孽，身体和记忆的煎熬一次次来袭，又总会被救回。

小女孩每天都跑来看我，喂食、换水、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偷偷流眼泪。他爸爸见不得孩子如此，也总会想尽办法的救治、有时候水里放很多盐，煞的身体很疼。

但那两条鱼最后还是在夜里离去，我们相依为伴这些日子，每日里睁眼闭眼都在身边，透过浴缸玻璃的风景都相同的，我们总爱一起望着，或者我静静的望着他俩在阳光里畅游发呆，总之，有他俩在，我的心总是安稳的。

可当他们俩逐渐的失瞟，眼神里也露出惊慌和痛苦，我无能为力，心一缩一缩的疼。想喊些话出来，或者呼唤他们，但只有连续突出的泡泡，发不出一丝声音。

想来也好，这该是赎清了罪孽。离开这冰冷冷的水，也是好的。喝碗孟婆汤，愿你们来生都有舒适的境域。

他们的身体舒展，还是很美的姿态，只是轻飘飘浮在水里，颜色也淡了许多，近来生病，吃的少，变的更小了。小女孩拿在手里，怔怔的望着，光滑的小脸上啪嗒啪嗒的流着泪。我贴在玻璃上望着她，看她喃喃的说着话，只是水裹着我咕噜咕噜的听不到。

做鱼有多孤独呢，想来往后的日子会更甚吧。而我在何时，终得解脱？

如今我的天地便是这一方小小鱼缸，和我仅存的五秒记忆，这些记忆无时无刻侵袭我，从开始的心痛，到如今，我开始变得烦躁，想把这记忆瞥了去，想是该死的谁，把这痛苦的东西防在我的身体里，我变得狂躁，疯了一般来回游动，横冲直撞，总会撞到玻璃上，我也想着一死了之罢了，如今我能控制的也只有两秒。这不更新的两秒的意识，我只想死去。

可当小女孩过来的时候，我会莫名心静。

从前世的记忆慢慢模糊到小女孩透过水波的脸，她的脸和胳膊扶在桌面上，歪着头认真的盯着我看，我也看着这样美好的生命。

这似乎我唯一的救赎。

女孩总会在这坐很久，也是静静的看着我发呆，这样小小的年纪会有什么心事呢？

她来了又走，后来来的少了些。除了每天喂喂食，我也只能透过玻璃看到她恍惚灵动的身影，而追寻她的所在也成了我唯一的依托。

她来的越来越少，喂食也成了父母的事情。好在她还会想起我，有时候还会带上三俩好友，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他们表演，游啊游，游啊游。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多时候看不见小主人的影子，我就会忘记她的存在，我有时会有些懊恼。

但前世的记忆会一遍遍的反复出现。那个年轻女孩的样子，她初期的那样如同待放的花苞，娇艳含羞，她的开怀也会给我带来很多欣喜，可后来她眼睛里的疲惫和焦虑，一次次的周而复始。让我痛不欲生。是我让她如此。

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呢，我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要有多心动和心痛，才会让人经受这般折磨。

如今，我在这段记忆里麻。只是冰冷且痛苦的在水里游荡。我不见天地，不念情谊。已经是一条单纯的金鱼。小主人偶尔的出现会让我有一丝的欢愉。每次见她，她都会有新的变化，身形渐高，发丝见长。后来我甚至看不到她的样子，只有晃晃的身影。

在这世上，我是最孤零零的。

（二）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爸爸给我买的鱼。

我都很喜欢，其中最喜欢那尾墨龙睛。浑身漆黑，眼睛硕大。它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我目不转睛。

后来，其他的两尾小鱼相继仙逝，我总怕它孤单，也总会坐在椅子上陪他，看着他在我眼前游啊游。我总会盯他很久，直到妈妈喊我吃饭，喊我读书。可我总是不放心他的，想着水里总是冷的，想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也总是观望，远远的看，每次看向它的时候，它也会冲着我摆尾。我也会安心。

再后来我长大一点，学业渐忙。妈妈怕我总耽在墨宝那，就把鱼缸搬到了爸妈卧室的窗台上。因此见的便少了，有时甚至忘记，偶尔来了兴致会跑去喂鱼。我越发的高了，窗台有些低，我还是总会怔怔的看，但总低着头会脖子痛，有时自己就走了，有时也要妈妈来提醒。

后来妈妈听人说浴缸放卧室里风水不好。便再次从卧室移到了客厅。

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这尾鱼，他还是以前的样子，没有变大，始终如此，只是没有从前那般好动，似乎也没有那般墨色了。有时我会站着看。只是近来学业越发繁重，很快便会回到屋里温书。

那天怎么也找不到牛津字典，便去爸爸的书房里翻腾。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老旧发黄的日记本。但又很规整，打开是整整齐齐的蓝黑色钢笔水写成的一页页文字。里面有斑驳的水印和洇花掉的字迹。

1998年，7月，我第一次看到他，有点愣头青，倒也方正的可爱。

1999年，6月，我们恋爱了，阳光正好，也有肆意张扬的青春。

2000年，9月，大学之后开启的异地恋让我措不及防。看不见摸不到的爱情，心里戚戚然。

2001年，3月，寒假短暂相聚，重温爱情，感受爱人。肌肤之亲，难以忘怀

2002年，5月，很开心，他千里迢迢来见我。

2002年，10月，要去他的城市啦，要给他难以忘怀的惊喜！

2002年，10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2002年，12月，那么多年的感情，舍不得，我割舍不下。明年毕业了，我选择，原谅他。

一页页文字里，交织着少女的懵懂、纯情、欣喜、快乐。到后来，被感情折磨，被背叛撕碎。

后来，爸爸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拿过没看完的日记本，泪眼婆娑。我从没见过。

那本日记我没有看完，也看不完，后面或是撕掉的过往，或是被泪水打的模糊的文字。爸爸讲给我说，那是小姑姑的日记。

她自小是个乖巧，又十分倔强。做事执着，陷在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那，就会出不来。

大三的时候，交往了很久的男朋友出轨，甚至把女同学的肚子搞大。本来是瞒着的。但小姑的突然来袭，让男方措不及防，便坦白了事情。尽管如此，在受了一年的折磨和男子的苦苦哀求下，小姑姑还是选择了原谅，两个人一毕业就结了婚。想着日子重新来过，总会好的。

大学毕业后，一向优秀的她被分配到省医院妇产科。他们也很快结了婚，婚礼隆重而热闹，那天的她容光焕发。在大家看来，一对璧人，定会有美满的生活。

而后男方被调往外地工作，因前车之鉴，小姑姑也总是疑神疑鬼。查岗也越发频繁。男方却越发肆无忌惮，出入各种场合。不顾及爱人情绪。但爱人却越陷越深，后来，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男方说是为了生计，没办法只能奔波在外。姑姑也想为孩子博个好前程，挺着肚子努力工作。一切都是平平顺顺的日子，在预产期前一周，小姑姑想着备产，但在孩子出生的前两天，去医院检查，却早已没了生命体征。

自此，她的越发奔溃。失去的孩子，渐渐远去的丈夫，握不住却舍不掉的爱情。此时的她已经有了抑郁前兆，而后越发严重，本想着靠着工作支撑，稳定情绪。可谁知，三个月后，她再次怀孕。男方说为了保险起见，让她辞掉工作，回娘家养胎。奶奶也心痛小女儿上次的遭遇，便也是这个想法。

那么好的工作，亲戚邻居的都说可惜，但为了孩子说舍弃也就舍弃了。可谁知男方的亲戚说是探望，隔三岔五的过来，让小姑姑小心身子，万不能如上次一般再有闪失。又说现在男方压力大，全家上下就这一个人赚钱，告诫小姑姑要节省体贴。她面上应着，心里万般滋味。奶奶也是常常气的流泪。

婆家走后，小姑打给爱人诉苦，谁知，接起电话的却是娇嗔的女生。

深夜，男女，还能有什么呢？

委屈心痛再次打击着她，鲜红的雪从小腿间汩汩流出，外婆恍然间不知所措。等到医院，大人保住了，她却再次失去了孩子。自从，她就如同真的疯了。每天如祥林嫂般啰嗦、抱怨，彻夜的失眠，流泪。而男人在外人面前却念起自己的苦，自己的难。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

至于曾经的男子，早已不知所踪，也不想打听。听人说，十几年前，在外出事故没了。但大家都不想知道他到底如何，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毕竟放下，才是对自己最好的疗愈。

后来一家人倾尽家财，为小姑姑救治。病愈后小姑姑就选择了出国，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可能是过往经历太过疼痛，不想再回这伤心地。

好在她会每年寄信给家里，报平安，说日子里的大概。爸爸说，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很好，只是不想回家。自奶奶过世后，她的牵挂就更少了，和自己的联系也少了很多。

但做兄长的，只要她过的好就够了。

我翻起老照片，看着小姑姑清丽美好的样子，像纯洁优雅的玉兰花。

霎然间，我看到了我们眉眼间的相似。怎么会不相似呢？是母女啊。

爸妈故事讲的很完美，却掩盖了一段事实。小姑姑后来的孩子没有死去，她活下来了，她就是我。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爸妈卧室的抽屉里看到几封自远洋来的信，那时候我的年纪还小，后来长大一点再去，里面说请哥哥嫂嫂待安安视如己出。便知晓了一切。我那时候有很多心事，十岁小孩子心里，会想我的爸爸妈妈还会对我好吗？而我的亲生父母又为什么不要我了？

如今，听完爸爸讲的故事我已释然，不是我的妈妈不爱我，是她的伤痛太深，她的心千疮百孔，她早已破碎，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只有将女儿托付给信任的哥哥。

爸爸讲到后来，他通红的眼眶、哽咽的声音，还有望向我的疼惜的眼神，以及欲言又止，又无法开口的话语，这是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我还是要假装不知道，还是要做他和妈妈亲亲的可爱的女儿。

（三）
如今的我是一条垂垂老矣的鱼了，可能因为我活得久，家里来人总会来看，有时候，周边挤上很多张脸，都在感叹这条鱼偿命，是个好兆头。但我眼睛已然老的睁不开，也没有力气游动。

我的脑子里，盘旋的只有记忆里的女孩，是我对不起她，我已然用数年的冰冷、孤独和疼痛来赎罪，愿她好好生活，有美满的日子，如果数不清这生的罪孽，就让我来世在赎。还在这一方冰冷里。用无边际的孤独和疼痛，来赎罪。

也很久没有见到小主人了，我努力用一秒的记忆存了她的笑脸，他让我安心。

（四）

朱自清散文里说“桃花落了又开，燕子飞了又来。”在不复返的光阴里，如今，我长到了十八岁，也读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很感激爸爸妈妈辛苦将我抚养长大。以后就让女儿和哥哥报答您的恩情。

答谢宴上，我终于见到了小姑姑，她走进来的时候，像是一束光，照亮了爸妈的期盼，也照亮了我，她一袭白衣，优雅从容。

辞了答谢宴，爸妈带着小姑姑来家里，她总是会看我。妈妈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把我们单独留在客厅，说爸爸带哥哥到书房说些知心话，她也要去听听。

我和小姑姑也有些尴尬，索性也带她看我家的墨宝龙睛。

“养了八年了，有些老了，游不动。”

姑姑也呆呆看着，像我一样的，目不转睛，看着鱼儿慢慢游。而后躬下身子，我拿了两个凳子，放在鱼缸前，两个人就呆呆地看着。

“瞧你们两个，让你们说说话就看鱼，还别说，小姑你还真是和安安一样，看这鱼就陷进去了。”

“一鱼一世界，你懂什么”我撇了哥一眼，转头看姑姑，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这鱼儿好神奇，看他的时候有种很沉静的感觉。好了安安，好不容易见面，我们大家一起说说话，让这鱼也歇会吧。“小姑姑一字一句，慢条斯理。

奇怪的是，这鱼隔天就死去了，死在了夏风温凉、月清虫鸣的夜里，它身体舒展，静静的躺在水里。

爸爸说也算是高寿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晓峰和安安你俩个去给他土葬了吧。

（五）

那天的身影让我措不及错，小主人的到来我很是开心，抬眼间，看到了她，是我记忆里的女孩。是一样的眉目。我不知是恍惚还是真实，我努力的看了又看，是她，记忆里的疲惫哀愁消失不见，沉静了很多，突然那么多记忆涌上心头，我朝向她努力的说了一次又一次对不起，终究发不出声音。

但我听到了她的心事。

“我的女儿已经这般大了，哥哥嫂嫂将她教育的很好，如今见面，我不知道要同她说些什么。看到安安，又想到了曾经的爱人，以往我不知我还恨不恨，如今看到安安，我早就没有恨了，我也似乎记不清他的样子，只是在安安的身上，似乎看得到一点点影子。人终究会释然的。”

“鱼儿，你活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是心有期盼，还是心愿未了？”

安安竟是我前世的女儿，而她是我前世的爱人，我这样的负心汉，自是被上天罚到地狱，而这地狱，便是成为一尾鱼，我最后一秒的记忆，就留给我们，你，我，还有女儿，就这样静静的带着，让我用全身的气力，将此时印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