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一直不喜欢小姨。
那天早上,雨不情不愿地下着,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整个西镇都笼上朦胧的哀愁味道。
莹莹就在这雨中穿行,她很少回家。就连这次,也是爸妈找各种借口逼的。
人为什么要结婚呢?淅淅沥沥的雨惹得她心烦。
“叮咚”手机不合时宜地震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又是一连串的震动。莹莹没法看,也不想看。她知道是谁发的消息,也知道是什么消息。
有家酸菜鱼馆开业酬宾,小姨在餐馆等她。
就这一件事,小姨发了十一条消息。
又是,酸菜鱼。
破碎的鱼隐在油沫子里,酸菜软趴趴的,筷子总在汤里晃,她没来由地讨厌酸菜鱼,而小姨却没来由地喜欢。
这种喜欢可以让小姨在凌晨5点,赶着蒙蒙亮的天,逼着莹莹一起去鱼摊。鱼腥味,拍击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现。清晨的人像是没有脸的萝卜头,至少鱼看不见,它们躺在白色塑料盆里,缓慢张合着嘴,吞吐着或许不再有的泡泡。
“老板,是15元六对吧?”
莹莹总能听到无数遍的确认。
“老板,你看我付的对吧?”小姨向老板扬着手机。
“老板,是这个数字吧?”手机被递到鱼老板眼前,鱼老板随便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收到没?”小姨的身体几乎盖住了所有鱼筐,还在拼命往里探。鱼老板抿紧了嘴,眉头皱了起来。
“是15元六吗?”鱼老板抬起眼皮,盯着小姨。
“对吗?”小姨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
“对对对,收到了。”鱼老板终于没忍住不耐烦,再也不看小姨,只是无端地搅动鱼筐。
“好的,好的,没付错。”
在这漫长的确认中,莹莹总是隔开距离观望。她并不想跟小姨有什么联系,也不明白爸妈为什么非得让她学做菜,而且是跟着小姨学。
假如要结婚非得学会做菜,那小姨为什么到39岁还没结婚呢?
连续几天的加班熬夜使莹莹疲惫而焦躁。她只想快点到餐馆,快点吃完饭,快点结束这一切。
直到进餐馆,莹莹才开始觉得不对。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姨。一头被理发师吹得服服帖帖的齐耳短发,又小又细的眼睛上戴着夸张的假睫毛,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的眼袋,双手在粉色套裙前交握,大红唇在她到来之后不停地张合。即使小姨满面笑容地说着暖场话,轻声细语地嘘寒问暖,也没有消除莹莹心底的抗拒感。
或许是累,或许是行李太重,或许是阴雨天,或许只是眼前这个人。
“姑娘家也不知道打扮,我给你化个妆。”小姨冷不丁地开口道,莹莹本能地将身子往后缩,连连说不用,而小姨却不依不饶。“为什么非要给我化妆?”直到莹莹严实地捂住了整个脸,闷闷地问道,小姨才说还有一个男生要过来吃饭。
莹莹这才明白,小姨非要她在雨天出来吃饭,不停地跟她确认行程,还有穿的这一身行头,竟是为了给她相亲。
她有种怒极生乐的感觉,有很多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小姨却以为她累了,拿着菜单提前张罗起来。
小姨招来了餐厅老板娘,开始问东问西,就像从没吃过酸菜鱼一样。
“嘉辰,客人问酸菜鱼能不能少加点酸菜。”老板娘似乎不太管事,就顺口向厨房喊道。有个男人应声探了头,看样子,是店里的老板。
小姨听到这句话,像受到了惊吓般突然静止,长长的假睫毛停止了扇动。朝那男人看了眼,又飞速地转回了头,一股红晕在脸颊上绽开。
莹莹看着小姨有些莫名其妙,又看了看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剃了寸头,是中年发福的样子,正往这边走来。
小姨突然站起来,“莹莹,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老板提,我有事先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面的雨连成了银柱,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地面。一双粉色高跟鞋突然闯入雨帘中,打乱了雨点的节奏。小姨没有带伞,也没有避雨的意思,只是一味向前走着,慌乱的步子在坑洼中溅起大片的泥点。
“她就这么走了?”莹莹还没摸清楚状况,餐馆老板、相亲对象却都到了。
嘈杂,依旧是嘈杂。莹莹觉得自己就像条任人挑选的鱼,被强行塞进了塑料筐里,等待着被烹饪。
漫长的尴尬和烦躁,这一切都归功于小姨。
回家后,莹莹终于忍不住了。当她见小姨还跟没事人一样打听男生的情况时,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才不会像你,到39岁还嫁不出去!”所有的理智、忍耐都不见了,只有怒火,挑衅和发泄。
小姨怔了,原来调侃的笑意突然凝固,僵着脸不知做什么表情,眼睛变得更小了,只剩眼睫毛盖在外面,像是掩盖不能见人的脆弱和忧伤,这忧伤让莹莹觉得很畅快。
夜已深,窗外的雨不知不觉下大了,雷声隐隐地传来,没有闪电,一切都是黑沉沉。小姨找了什么理由出去,莹莹一点也不想关心。
只是在接到电话时,她才知道自己说的话好像有点过了。
“嘉辰,你结婚啦。”是小姨的声音,软绵绵的调子。
莹莹觉得这名字有点熟,努力回想才明白小姨叫的是餐馆老板。
“你...为什么要开酸菜鱼馆呀?”小姨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呢喃。
莹莹知道小姨是喝醉了,因为无论她说什么,小姨都只跟嘉辰说话。
”当初的信是你的吗?“冷风夹着雨,树叶们手舞足蹈,水泥屋子寂静无声,只有记忆深处的往事飞溅。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他们彼此相爱吗?有一颗雨滴,执着地附在叶子上不肯走。
“我为什么没跟你确认呢?”无聊的问题们盘旋在鱼摊,鱼老板的脸拉得老长,信息无人接收。那雨滴终于被吹着下落。
小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莹莹在一个简陋的烧烤摊找到小姨时,她已经趴倒在油腻的小方桌上,头发散乱地伏着,和七八个酒瓶子一起,粉色衣服在黑暗中覆上了灰。
莹莹摇了摇她,半分钟之后她才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横竖在脸上的黑发让莹莹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苍白的嘴唇弯出了弧度,“莹莹你来啦,走,我们去餐馆再吃一顿。“
“小姨,已经很晚了。”
“我不管!我要去表白,他的酸菜鱼馆是为了我开的,说不定他还没结婚。”小姨突然扯着莹莹的袖子站来,摇晃着向前走。
“他结婚了!”莹莹拉住了小姨。
听到这句话,小姨突然踉跄了,左右摇摆了几步,终于半倚在莹莹身上 。莹莹这才看到,小姨的妆都花了,黑色的眼线在眼部涨出黑圈,假睫毛也歪斜地粘着眼皮。一滴泪在隐约的灯光下闪烁,小姨还在笑。
凌晨1点,莹莹扶着小姨,在刺骨的冷冽里回了家。
等到第二天,小姨睡到12点才醒。她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上,空气里蔓延着重重的沉默,莹莹甚至只能听到咀嚼声。
“我昨天...没说什么胡话吧...”
小姨的脸肿胀着,脸上的细纹似乎不见了,肤色是红润的白,不化妆的她其实挺耐看的。
莹莹慢慢吃完了嘴里的饭,再用纸巾擦了擦嘴,挺直身子端坐好,“没有啊,小姨,你给我化个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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