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裡的聲音

牆壁裡的聲音

廉動全球-華人好家風征文三等奖

【美】顧月華

去年春節去看過繼母後，不久獨自又徘徊到她家附近，我很想去侍候她一天，又想把她接回家中住，我這裡多人添雙筷，但對她會有多大的樂趣及安慰，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尤其在鄉間遇到陽光明媚的日子，滿屋的各式蘭花水仙花和香水百合都發著香氣，我的屋子裡為什麼就不能讓這個曾是我繼母的老人，來享受這一片家庭的溫馨寧靜呢？

她住在老弄堂裡的亭子間裡，與她親生兒子在一起，兒子人非常好，事母至孝，上班回來安排好晚飯，次日去上班。

繼母自己把冰箱裡的飯菜放到微波爐裡熱了，然後便從天亮等到天黑地等兒子回家，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家五姐妹時常去看她，給錢，買東西去，送上的都是誠心及善意。

但我們都被旁人罵，她的三個親生女兒不在中國, 不能去看她。但是她們曾經李代桃僵，一個個得寵地坐到我家客廳上席，我們七個子女一個個被她挑撥離間失寵于父親，上不了席、過不了夜，回不了家，見不到父親笑容。現在聽憑旁人責怪我們姐妹們沒原則沒記性，沒法回嘴。

她在這個老洋房裡已經住了許多年。從前她是滬上著名的大戶人家的第三房，當她在十八歲嫁給五十歲的富豪後，不久，他的髮妻及二房便要到她手上去領生活費。人家派去的兒子也比她大，是這樣一個厲害腳色，可以玩弄一個大家庭在股掌之間。丈夫在文革抄家時，觉得绝望,去廚房開煤氣自殺。家中一無所有時，她必須獨自撫養四個孩子，就在這時，她認識了父親。

要巴結父親是她迫不及待的事情，即便在文革中，父親也有能力用僑匯接済別人。

父親有定息，有高薪，有海外股息，他却非常節儉，父親身邊一生中都是這種周濟貧困幫人應急的故事。

母親久病，父親盡心盡力用重金請名醫，為母親的健康揮金如土在所不惜。

但德髙望重的父親必竟是生活在紅塵中，將來的事近在眼前，這個女人光艷照人體態豐腴，在她頻頻出現在我們家時，母親立即預感了一切。母親一旦仙逝，父親確實需要人照料。但可恨的是她現在己施展出她的百般魔力，人人心知肚明对母親是致命的打擊。

母親臨終前不久，對我吐露心中憂患。她說她去世後，我們全家都要吃苦了。每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在看在等，但父親一直等到母親去世一年後，才向子女提出準備續弦的決定。

我們同意父親續絃，但我們都不能接受母親被她替代的事實。

母親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從小與我父親訂了親，不料父親尚在上中學之時，遭逢家變。父母就在靈堂成親，紅白喜喪一齊辦，家中有了當家女人，便有人煮飯給一家人吃。

夫婦倆同心撐起這個家庭，母親撫養着父親的弟妹和侄儿，又生了七個子女。

但是操勞過度的母親中年開始多病，七個子女尋找機會不斷回家看望父母，我們喜歡圍繞床畔，父親挨著母親斜靠在床頭，我們七張笑臉圍著一圈朝向母親，這情景就是我們每天晚上在母親床畔的“百鳥朝鳳”和“龍鳳呈祥”，它織成人世最美的一幅圖畫，永遠映刻在我心底。

我所看到的父親是那麼質樸善良，那麼有擔當、又那麼勤奮樸實節儉的男人，就象他們的先人梁鴻與孟光,與我母親同甘共苦舉案齊眉，過了一世平凡的日子。

我們深知久病的母親曾經如何痛恨這個女人，但我們沒有力量阻擋她跨進家門的腳步。

父親娶她的理由說是照拂自已生活，但她過門後天天中午出門至晚方歸，我中午若回到父親家中，只有僕傭照拂父親一個人靜靜地吃飯，父親自嘲地說她要回家服侍老母，我中午簡單慣了，兩葷一素一湯也用不著她照顧。半年後父親讓她接來她母親同住，繼母依然天天中午出門至晚方歸，原來她每天必搓麻將，於是父親讓她在二樓母親生前的臥房中設了麻將桌。

父親漸漸蒼老了，決定與她去香港料理財務諸事，當父親真的開始行動不便需要人照料時，她首先全部掌控了父親，當賬户名字交接完畢後便開始了與父親捉迷藏遊戲，父親在香港，她便回上海，父親回上海，她便立刻離開上海去香港。最後父親與男護理被大姐接到北京，大家齊心負擔父親直至終老，父親最後與我們見面時，他說出了自己的懊悔與無奈。

父親去世的消息傳到美國時，我扔了工作回京奔喪，一路上腦海中浮現出千百種怒駡掌摑繼母的情景，但她萬死也不能解我們心頭之恨，父親臨終，她是缺席的。

以為她也許不敢來，她來了。

父親的靈堂設在北京大姐家，見到我慈詳的嚴父遺像，我除了悲慟，再不想鬧事。待到全體子女送父親靈柩回到無錫老家，父親將與母親合葬在一起，我們子女披麻帶孝徹夜坐在靈前褶錫箔守夜，我一夜未曾合眼打盹，痛徹心肺。

她被我們安置在最舒適的房間裡最舒適的床上休息，這是父親建造的房子，說是為養老來住，沒想到是這樣地來了。

我冷眼看繼母一臉的疲憊惶恐及心虛，竟是只會安撫她。我父親家族的祖墳中，從祖父祖母起一對一對安詳地合葬在一起，受了委曲的母親終於等來了父親。

她在哪裡？這裡沒有她的位置，沒有人提一個字多一句嘴談論她的歸宿，她，曾在男人堆裡翻雲覆雨無情地欺侮他們身邊女人的人，現在哪裡是她的葬身之地？

我有點可憐她了，後來我知道她在她母親墳地上安置了自己的去處，嫁了兩次仍沒有丈夫。我最後己沒有要報復她的念頭了，我對她只剩下一片憐憫。

七個子女一致同意，又把父親的喪葬費，及所有能稱為財產的東西全給了她，畢竟她是父親愛過的女人，由我們大家出錢辦完了父親的喪事。

在奔喪後回到上海父親的房間裡，在寫字桌裡我見到父親寫在半張信箋上的字。“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苦中作樂，自得其樂”。

這十六個字以顏正卿體楷書用毛筆寫在半張信箋上，我拿走了這半張信箋，珍藏起來，飄洋過海，把它放到我晨昏不離的書桌上。有人說：“人生最深刻的追尋，是對父親的追尋，這不僅是一個血緣關係上的父親，而且是一個力量和智慧的化身。”我終於找到了追隨父親的力量和信念之根本。

我們七個子女，從此更加團結，以此為家訓及父親的遺囑。大姐甚至一直供養父親的男護理，直到他婉謝拒絕。

我們終是盡可能的幫助別人，給予他人方便，兄弟姐妹之間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為經濟利益而紛爭不和，常以這“知足常樂，助人為樂，苦中作樂，自得其樂” 互勉。

繼母早就有了許多錢，天天在麻將桌上又混了六七年。現在大家都有了新房子，忽然發現她住在原來弄堂裡的老洋房簡直是不堪入目了。當她也到了多病多災時,又發現她原來沒有人關愛她。她的三個女兒都遠去國外，幾乎無人來看她。

走過她門口的那天，想去接她，但是最後我沒有上去接她走。因為我忽然想到了那個夏日的下午。

我從外面去父親的二樓，那些麻將搭子累了，老而醜的女人們橫七豎八地倒在母親的大床上休息，等點心送上來時才坐起身來。

這只母親的大床，在我們心目中象神壇般的神聖，現在七倒八歪地躺着丑陋的老女人，我陡然怒從心中起，只是緊閉着嘴，含着一個“滾” 字没有潑口而出。

繼母看到我，客氣地也遞給我一碟點心，這些點心不是出於喬家柵便是來自沈大成。僕傭從樓下廚房熱好了端上來的時候，樓上樓下兩個妹妹的孩子早已聞到香味了。

两個妹妹雖然也住在這幢大房子裡，但我知道他們是絕對沒有份的，他們己不去二樓，如果遇到吃點心，他們會飛奔回房，一切東西早己被她放入上了鎖的櫃子裡，即使是茶葉、墨水、漿糊。兩個妹妹很小心，怕被真正扣上“強盜女兒賊外甥”的罪名。

所以我端了盤子便往下走，繼母十分精明，想阻止我己來不及，我直往樓下走去。

幾個小孩在玩遊戲，都是我的外甥，母親的寶貝外孫們。幾個人圍著一隻小桌假模作樣在吃虛擬的點心。

有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說：“快吃，看誰吃得快，看誰吃得多，誰就是乖小囡。”我駭然四顧，問：“這是什麼聲音？”

缺一隻門牙的外甥笑著說：“那是死去的外婆在牆壁裡的聲音啊！”

原來他在學外婆叫他們吃點心。

我沒讓眼淚在孩子們面前流下來，我知道兩個外婆都有喝下午茶吃點心習慣。可憐的外甥們這樣乖，坐在小桌子旁乖乖地在對著空氣吃點心，因為這正是親外婆給他們分點心的時刻，而他們此刻也聞到了點心的香味。

我給他們三個人分了點心，便含淚快步走出了家門。

我為人原則記恩不記仇，為何對她如此亦憎亦憐舉措無當，想寬恕她卻依然憎恨，想善待她卻並無真情，想同情她卻得來一片責斥之聲。

帶着百感交集的酸澀，我没有接她到家裡去。

有一年回到國內不久，即獲悉她去世消息，大姐通知了我們大家，我們決定以她子女身份去替她治喪，她的二女兒從香港回來了，加上兒子及大外孫，她家只到了三個人，而我家去了十多個人，堅持分擔了一半費用。

在殯儀館裡，遇見她的兒子，由他代表子女致詞，她原來工作的廠家原是她丈夫產業，生產全國著名的鋼筆品牌，廠裡來了不少人，我們幾個姐妹及眷屬站在第一排，她的嫡系後代站在靈柩旁。

蓋棺論定，她這樣一個女人，她兒子要如何總結她？

“……她是偉大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後，我們的生活非常艱苦，是她不惜一切想辦法，改善了家中經濟，養活了我們……”

聽到“偉大的母親” 幾個字，我不禁悚然一驚，聽完他說：“在父親去世後，我們的生活非常艱苦，是她不惜一切想辦法，改善了家中經濟，養活了我們”。我轉過頭去看大姐，她也在找我的視線，我們相互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這天非常陰冷，但她的子女對我們姐妹表達了由衷的感激，相互都很誠摯地給於了溫暖的親情。

我們突然對這男子有說不出的感覺，很想擁抱他，照理他是弟弟，我們一直對他好評有加，可惜繼母未能以她公平的愛把我們攏在一起。

但是現在我們至少是慶幸的，大姐說她不惜一切想的辦法便是嫁給父親，我說幸虧我們從來爭不過她也沒有同她爭，才能成全她的愛心，讓父親的錢幫她養活了她的四個子女。

我們姐妹的相視一瞥，是慶幸，因為她為了兒女犧牲自己，將自己半老徐娘嫁了出去，在子女的心中, 是母親的犧牺, 是偉大的，這事實真相令人動容。

而我們姐妹縱然受過委曲、流過淚水、有過怨恨，並全體搬離家庭而去，但是我們終算沉默到了最後，都沒有干涉過父親對她一家的帮助和付出，都沒向她射出任何一支冷箭。

雖然我终於一切釋然，最终永遠縈繞心頭的是母親在“牆壁裡的聲音”， 我們永遠的感恩及温暖，來自我那真正偉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