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台
心死则忘。
毕业那年,搬离生活了四年的城市,一路南下,在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城市落脚,没有告诉任何亲友。
她说,这是一场漂流,无边无际,船搁浅了,就暂住下,一切顺其自然。
她在城北临近长江边租了房,一座有些破旧的小区,但是小区环境朴素干净,路旁的香樟枝叶繁茂,树下,常常聚着些拉家常的老人,他们面容和善,说着当地的方言。
一楼住户的院子里,种满花草,墙头上,卧着眯眼打盹的猫。
她租的房在顶楼,有一个五六十平方的大露台,她喜欢这个露台,下班回家,待在这里,看西边的斜阳到夏季漫天的繁星。露台的北边可以望见长江,天气晴朗时,夕阳映照下的长江,好像一副流动的油画。
往南边,有一条铁道,来往的列车常常穿城而过,她喜欢这些,喜欢火车深夜的鸣笛,喜欢黎明时货轮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些,常常提醒自己,对于这座城市,她也只是一个过客。
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公司很忙,常常加班,每次回家,基本都在凌晨。公司在城南,她住在城北,穿城来回于公司和住处,相处融洽的同事都劝她换一住处,离公司近点,她笑笑说,习惯了。
因为,他还在时,他的城市就在江的对岸,就在她面对的方向。
她常常向南望去,站在夜里的露台上,裹着薄薄的毛毯,视线的尽头,橙黄色灯火映满夜空,那是她深夜里心底的颜色,温暖并疼痛着。
夜风轻轻刮过她的脸庞,散乱的头发轻盈飞舞,两行冷冷的泪水划过面颊,心绪缭乱。
异类与同类
2011年公司年会。
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店,部门经理喝的满脸通红,兴致勃勃地站在舞台上,灯光打在脸上,眼角的皱纹随着微笑的眼睛时隐时现,肥大的西装,遮盖不住突出的肚腩,这是中年的象征,也是他身经无数饭局的光荣证据。经理越说越带劲,台下的气氛被他带动,员工们围着舞台,声声和好。
唯她,坐在人群的最后面的沙发上,右手端着酒,左手夹着半支烟,半张脸埋在凌乱的头发中。
她不漂亮,一张轮廓钝重的脸,深陷的双眼,眼神如井,高挺却略短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说话时,常常紧闭成一条线,冷漠异常。
这部分冷漠来自她未曾有过记忆的的父亲,一个至今都无法面对和谅解的男人。而她是一个女子,常常缄默地在人群穿梭,很少会有男子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沙发在墙边的角落里,灯光暗淡,她喜欢这样的光线,打在人身上,看不清脸,轮廓却无比清晰。
她凭直觉感受逗留在这的每一个人的气质、爱好和心里的欲望,深陷的双眼在暗淡的灯光下却异常敏锐,她捕捉在她了面前晃过的男人、女人细小的动作,猜测他们的意图,然后,暗自抽动嘴角。
她喝酒,轻轻抿上一口,然后抬眼,目光向前。左手搭在旁边沙发沿上,一条细微的香烟顺着手的方向,氤氲而上,硬朗的侧脸,在细若游丝的烟云里,仿若雕塑。
很久,她感觉到左边有目光一直向她这边看过来。
她扭头,视线干脆果断,碰上看着她的男人的眼光。男人瞬间做出反应,收回欣赏带着痴迷味道的视线,他向她微笑,她举起右手端着酒杯,点头示意,嘴角轻轻抽动。
男人走过来,高大挺拔的身躯,贴身的西服,他和她一样,嘴唇轻薄。
她起身,低头掸去落在身上的烟灰,抬头时,面前这个男人,向她伸出右手,他说,“你好,我叫叶凯东,是凯德画廊经纪人。”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有厚厚的手茧,瘦骨嶙峋的手背,青筋暴起。她礼貌的回应眼前这个男人。
“你好,我叫沈青,杂志社编辑,很高兴认识你。”
彼此握完手,所有的话语好像就只有那几句礼貌而多余的句子。
她看着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心里久藏的伤疤,像被人毫无征兆的掀起一角。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在瞬间涌上心头,她恍惚了几秒,回过神来,张张嘴还没挤出几个字。
男人笑了笑,说,“哦,你就是万钧杂志社编辑啊,看过你写的几篇文章,非常好,视角独特,意味深长。”
她视线向下,然后抬眼看着他,也只是轻轻笑了下,说,“谢谢。”
再无更多有意义的话语,气氛略显尴尬,他们站在彼此的对面,轻描淡写的寒暄,就像大街上刚认识的两个陌生人一样。
人群里,他们是相似的物种,凭着直觉捕获目标猎物。可是,彼此太过于木讷,明明嗅到了相同的气息,却又不懂如何恰到好处的靠近,就像一条河的两岸,没有过河的桥。
良久,公司的年会告一段落。
可是,人群欢呼雀跃,情绪像杯底的红酒,摇曳高涨。
她起身,准备提前离开这个和自己不相符的场合。
他看她起身,也缓缓从松软的沙发站起,犹豫不决,前后顾忌,但也只是在细小的脚部和手部抬落之间有过轻微的迟疑。
“那个,我开车过来的,这个时间段打车应该不容易,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载你一程。”
他略有慌忙,从她的背后跑过去,低头说道。
她有点意外,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迟疑地看着他,然后,僵硬的点了点头。
看到她点头,他显然有一丝高兴,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眼神闪烁,露出孩子天真的一面。
她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没有马上拒绝,按她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就同意,因为,始终和人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那一刻的熟悉,打消了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隔阂。
他开车,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头偏执的侧向车窗,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话语。
像两个相守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坐在一起静默时没有尴尬。他们在各自的维度里,沉默不语,气氛微妙却融洽。
良久,她侧过头来,抬眼看着他,左手撩起盖住半边脸的头发。
“你介意我开下车窗吗?”
“可以,打开车窗透透气也好。”
车窗摇下来,她继续别过头,视线在窗外飞闪而过的灯火里穿梭,头发在风里凌乱飞舞。
相同的情境,彼时的思绪像漂浮的木头,在此时的心海里东流西荡。
他从车前的镜子里瞥一眼坐在身旁的女子,他看得出,她心里重重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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