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见

————食墨人的小故事【1】

时间就像一颗流火的星子，划破了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天。

战士们英勇杀敌，为自己换来功绩，而和年代的今天，不再拥有血肉荣辱的过命深情，人们便退而求其次，自立高尚，一个劲的赞扬下乡支教的老师，一个劲的幻想着地痞流氓中的患难兄弟情。

于是所有的赞扬，都沾染上了几分虚假。

她每晚的梦里，依旧是折磨人但并不令人生厌的数学题。早晨六点半惊醒后，她依旧会慌乱的思考自己是否落下了昨天的作业。她愣在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混沌里。

突然，雨滴掉进了水里，在这一秒钟里，所有的记忆涌入了她的脑海里，心脏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气球，这个气球不断的胀大，压迫着她的胃，令她恶心作呕。

她从上下床之间的梯子上走下来，走到一半时，看到底下是她那个堆满了即将被丢弃的高考复习资料的书桌时，迷迷糊糊反应出这里是她家。

这个气球“嘭——”的一下破了，她的心里只剩空虚。一阵头痛。

真无趣啊。

今天与几个初中同学相约回母校看望老师，说实话她十分期待。并非是期待看望老师，她只是期待习惯了，期待能在这次返校中，见到那个令她这三年如鲠在喉，日日在她的梦中打卡的人。

但这份期待并不强烈，因为在这三年里，每一次在那个人家对面的公交站坐车，在那个人学校附近的地铁口转地铁，她都在期待，就像今天一样，期待着不期而遇，期待着自己能鼓起支离破碎的勇气，创造出他们之间并未开始，却烂熟于心的故事。

但天公始终不愿意作美，正如以往每一次的落空失望，她认为这一次她依然会落空失望。所以她的期待并不强烈，是一种深信会失望的期待，是淤泥里等待着被践踏的脆弱幼芽。

她在出发前为所有她记得的老师手写了一张书签，一遍又一遍，想方设法的用尽她这些年来最猖狂潇洒的字，期待以此来为自己埋下一个被赞美的可能，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自谦之词。

一行人来到母校，一路上都异常兴奋，但在到了门口之后，却开始忸忸怩怩，相互推搡，不敢进去。眼前的初中与她记忆力的初中完美重合，令她仿佛置身于梦境里。

她深知自己的梦境，一切都带有弑人剧毒，所以她也选择了犹豫不前，将自己藏匿在怯懦平庸的大流中，正如她整个高中生涯所做的那样。

不过最后她还是跟其他人一样进去了。真是惊奇，她踏碎了自己的梦。

进入了老师的办公室，除了初三时的班主任在上课，化学老师早已离开了这所学校以外，所有教过她们的老师都在场。

她并未看见梦里那个人的身影。

老师们嘴里唱着高兴，眼里藏的却不过只是一分惊讶罢了。她摸不清老师们心里在想什么，那个她们曾经的历史老师，只是在他们进门时看了一眼，便低下头钻进了自己的电脑游戏，白色的耳机线像极了医院里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挂着的吊针管子。她庆幸自己摸不清。

她坐下时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墙上别着一张她们这届体育中考时的合影，一张那个人不在的合影，只是一张没有意义的记忆胶片。

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悄无声息。

在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看见门开了一条缝，她在这一小条缝里对上了那双她日思夜想的眼睛，那双汪深不见底的海洋。

那个人在与她对视时，她从海洋深渊里看见了九分意外，和一分她从未明白过的落寞。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里表现出了什么，是正如往日他们的莫名默契那样复制黏贴？还是像她希望的那样，肆无忌惮的装点上满溢的深情？她不敢想，尤其是后者，她的心总是无法控制的逃避着。

这一眼对视后，门又关上了。她庆幸的想着原来是自己眼花，心头挤满了难受，还有逃兵通常拥有的罪恶下可鄙的轻松感。

接着门便又被推开了，她看见了她初三的最大竞争对手，同时也是最终打败了她的人，后面紧跟着的，是那个以想象的形式参与了她整个高中三年的人。她把自己藏在了老师和同学们惊讶的叫声里，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再抬头看那个人哪怕一眼。

她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哔——的响了一声，然后停止了运转。她的虚拟世界彻底破裂。

这是一个小办公室，所以这几位对她来说的不速之客必须要路过她们去到房间靠角落的空间坐下。

在他路过的时候，她的条件反射强迫她抬起了头。

她看见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看见的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看见的不是那个在她这三年里充当着快乐里的遗憾，痛苦里的支撑的角色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是她挂念，她在懵懵懂懂里喜欢上的人。

她真正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论她有多少个冠冕堂皇的不去见他的借口，都掩盖不了的害怕，在这三年里，她未曾停止过一秒的想象他的认真她的任性他们的美好，也未尝消停过一刻的害怕自己最终发现怀里的宝石盒里放的只是一块石头；害怕自己喜欢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害怕明白喜欢自己的想象的自己永远也得不到想象中的回应。

那不是他的他，径直走过了她的面前，对于她直接而长时间的注视，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或是一丝停顿。反倒是她的那个竞争对手，在经过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落寞而尴尬的笑了笑，结果竞争对手把头转开了，根本没有回应她。

在意识到自己的害怕终于还是成为了现实后，她却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是心里有几分隐隐的痛，就像擦伤的小伤口的疼痛。她甚至为自己比想象中的坚强而感到了一丝快乐。

她转过头，毫不掩饰的看完了那个不是他的他在经过她后转身将一带水果放在了老师的办公桌上，并且跟老师们开始了假惺惺的客套大戏。她看着水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身上果然还是那个过去的那个他，那个她想象中现在的他的残影。因为他们还是如同从前那样默契，都想到了给老师带一点小礼物。可是她明白自己喜欢的从来都不可能是残影，这个残影已经成为过去，过去和未来一样，终将不复存在，他在现在和她的想象大相庭径，正如水果和她即将送出的书签大相庭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两个小人，一个化身为市侩者，理所当然的融入了社会，另一个依旧沉浸在诗与梦的绝望里，活在虚无缥缈中。她明白自己永远都只能是后者，而他，是前者，是失去了个人独立特征，被社会同化的正常人。

她和他在这三年里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师问了问每个人的近况，她感觉到了他看向她的脸的目光，可是她不想再去追寻，不想再去猜测那片海洋里究竟藏了些什么，那片海洋里到底有没有她的身影。最后老师们渐渐无话可说。两拨本来就不搭嘎的人更是无话可说。于是各自抱团闲聊着些废话。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就在空气快要窒息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推门而入。这波人当年的成绩靠后，但是这一届里性格最开朗的一伙人。所以她们的加入，重新炒热了气氛。于是新一轮闲聊又开始了。在闲聊中，她注意到他想报师范，而她最不愿意的，恰好就是当一个老师，长时间被固定在某一个学校，得到稳定保障，却失去了人生大起大落的精彩可能性。

她看见他说的话，他笑的点，和从前一模一样，可现在的她却觉得无聊透顶。她看见他在秀自己的能力时，仍然会时不时的瞟她，就想从前一样，可她已经不想再恭维，因为他所炫耀的内容太过普通，她高中三年里做过无数道那样的数学题，而且他说出“建系”这两个自时，像极了粉末登场的小丑，所表现出的数学本质上拥有的震撼力，不及她高中三年里班上的任何一个男生。

她突然觉得，自己和那个人，不会再有故事，因为她绝对不会愿意和一个这样普通甚至庸俗的人有故事。

后来的事她基本不记得了。从意识到上面这一点后，她整个人沉入湖底，眼前一片黑暗。她失望至极，但同时感觉到了真正的解脱，他真正的成为了回忆，成为了过去，消失了的过去。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三年里，她一直在想他，想他上课时会做什么，想他运动会时否会参加，想他是否交到了朋友，或者是女朋友？可今天看到他后，她仿佛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因为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她看见了他现在成为了一个怎样的人，不再设想他未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一个人，不会跟她有半点联系。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终于可以放下他走自己的路了。

她记得后来，曾经的班主任上完课回来了，班主任惊讶的说他胖了，由他的胖引燃，班主任把每个人都看了一边，跟自己的印象玩了一场找不同。在无数次失败后轮到了她，班主任说她廋了。她笑了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食堂有毒。”无论是她廋了还是他胖了，都无关紧要。

最后的最后，他们大家一起拍了一张合照，她和他作为物理老师曾经的得意门生，分别被拉去站在了物理老师两侧。她甚至都没有保持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对她来说，不再有因他而存在的意义。而其他人，对她而言，从来就没有过意义。

拍完照后没过多久，她便提议离开，于是带着跟她一起来的这一批和活泼的那一批一起离开了。跟当年初三最后的最后她带人离开时的样子如出一辙，一起身便绝不回头，大步往前走。只不过那一次的离开是愤怒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趴在桌上埋头不看不闻不问的以沉默面对她的离开，而这一次，是将他甩在身后，真正的离开。

她们一行人最后去找了英语老师，也是她唯一一个真真正正的恩师，因为正是英语老师，在初一的时候安排她和他一起上补习班，他才会走近她的生命里。她在英语老师的办公室时，还是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或许她这一次的离开会得到上一次的挽留，或许他，至少是比从前勇敢了些。

可是她果然还是没等到。

她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来。

在回家的路上，她回忆起自己今天的经历，感觉十分有戏剧性，毕竟，用一眼，放下了一段过去。

想想还有些兴奋。

现在的她，只由未来和梦想组成，不，未来也不存在。

她只由梦想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