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90后,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出租屋。其中的八年,是我最为珍贵的时光,是我的童年、少年,对我来说甚至是一个时代。
我一直在想,会有人了解这样一种真实的生活吗?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中、和我经历相似的90后们,是否也有谁正在记录或回忆着这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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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在微博上刷到一条热搜#从小没有自己的房间#
2.5万条的评论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字眼和画面:"珍爱的东西没地方藏,被毁坏丢弃的也只能怪我自己"、"每次朋友说来我家都各种理由拒绝"、"从小到大,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可以支配、装扮"、"没有书桌,只能在床沿上写作业"......这些,都曾是我的生活。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叫做"我的房间"的作文,让我们描述和介绍自己的房间。我看着这个题目,难过又自卑。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们一家三口分享着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平房。犹豫很久之后,我在作文本上描述了想象中的自己的房间,那大概是我从小到大虚构成分最多的一篇作文。
我是90后中典型的一批留守儿童,6岁以前是外公外婆带大的。6岁——可以上学前班或小学的年纪,就被在外务工的父母从老家接到身边照顾。
15岁以前,我和父母都生活在江浙地区——外来务工人员很喜欢的地方,尤其四川人。那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村里外地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本地人,以四川人居多,我们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一条水泥马路横贯整个村子,连接了村外的大公路和后面的村子。水泥马路两侧,是本地人气派的两层楼房,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小院。
小院边缘会种上花草,那时候最流行一种被我们称之为"指甲花"的花,红色、粉色、白色,小女孩染指甲的原料。
小院是我们童年玩耍的场所,也是夏天时小院女主人和朋友们乘凉、编草帽的地方。
两三栋楼房之后,便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水泥平房,那是本地人的房产。有的是很久之前他们居住过的老房子,墙壁已经斑驳,一些拿来出租,一些则荒废多年没住人,孩子们把它当鬼屋;还有的是近些年新建的,也是出租给打工的外地人。
这些或高或低的简陋的水泥平房,一排排地组成了很多条小巷,有的临河,别有江南风味,有的靠田,独具生活气息,有的寂静幽深,成了我们小孩的探险地。
房子都很小,有些只够满满当当地塞下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张简易的灶台和一辆电动车——当地最流行的交通工具。房子面积小的在个位数,大一些的有十几平米、二十几平米,一家人的生活起居都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完成。
如果你有幸且有资金租到两层楼的房子,不用说,那一定是本地人出租的木质老房子,房租会略高一些。
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你可以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务工人员,穷尽他们所有努力降低着生活成本,住进这些房租不到200元的小小的出租屋里,拼命工作、努力生活。
贫困的时候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一个小小的单间也能掰成几瓣用,你总能惊叹于他们的空间利用技巧。而这些,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罢了,在那里生活了八年的我,称之为"出租屋里的艺术"。
爸妈在那儿租的第一个房子,是在河边的一个小院儿里,院儿四周全是木质的老房子,租房的都是四川老乡。
房子的主人是我家对面一户本地人家的,一对和蔼的老人家,他们还在院子的入口、靠近马路的一间房开着小店。那是村里最早、也曾是唯一的一家小店,是我一有零用钱就想钻的地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在那里买过的1元钱的麦丽素(比现在好吃一万倍)、5毛钱的香菇肥牛和美国西梅。
我们的房子只有十几平米,妈妈用当时外来务工人员最常用的出租屋神器——红白蓝条纹的蛇皮编织膜(难以想象,它的同款编织袋现在已经打入国际时尚圈)——把小小的房间分隔成了两半。
编织膜从房顶封到墙壁,再用木棍或竹竿固定在地上,有的地方甚至用订书钉固定,最后中间抠空一块作为门。
门里面的一半是卧室兼客厅,墙两边各放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和一张一米二的小床,床中间的通道能勉强站下两个人。
我当时们最体面的家电是一台老旧的小电视机,靠着墙壁,放在两张床的中间。童年的《还珠格格》就是这台电视机供应的。每当有客人或小伙伴来玩的时候,两张床又充当着沙发和椅子。
我还记得,当时我睡的那张小床,床头的墙上刚好有个小洞,可以略微偷窥到隔壁家,所以我经常在晚上睡觉前偷窥隔壁家那位长得像古巨基的哥哥。
门外面的一半是厨房、餐厅兼"车库",靠窗是一张窄桌子充当的灶台,用来炒菜、切菜。房间里没有水龙头,洗菜需要到对面房东家门口的水龙头去洗。
灶台后摆放着一张1米宽的折叠方桌、两把竹椅、一个用木板钉的高凳子和矮凳子。竹椅是房东附赠的,表面已经被摩擦得光滑锃亮,颜色深得看不出它最初的颜色,坐上去偶尔吱呀几声。
两个凳子是我爸亲手钉的,木板则是到处拼凑出来的,可能是工厂里不要的废木板,也可能是从垃圾堆里捡回的别人不要的旧家具。
在我放学后,这两把凳子便充当着我的书桌,把它们搬到门外,坐着矮凳子、就着高凳子,就这样开始写作业。
剩下的一些空间是我们一家人的活动区域,而睡觉前这些空间会被用来停放当时的交通工具,即两辆自行车。
那时的小平房是没有单独的浴室、卫生间的,靠近门口的一块区域,即晚上停自行车的那块地儿,就是我们洗澡的地方。一桶水、一个大盆,一块毛巾和香皂,是我们洗澡的全部装备,洗完后就把大盆里的水端出去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里,水会顺着石板路的缝隙流走。
出租房里解决上厕所的问题简单又粗暴:尿桶(我们叫它尿罐儿)。
那时候经常和本地小伙伴一起玩的我发现,本地人的尿罐儿是铁的,红白色,上面有好看的花纹,大概是牡丹,形状更像痰盂。为了方便夜里上厕所,会放在自家二楼(他们的房子通常只有一楼有厕所),然后第二天早上往自家马桶里倒。
而外地人用的是塑料的,大红色。尿罐儿用于晚上解决需求(主要是解决小号,毕竟小房间里的空气流通承受不住大号),然后第二天早上往公共厕所倒。
最初村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很小,容量小到它无法承受。女厕所只有2个坑位,男厕所要大一些,倒不是因为我进去过,只是因为女厕的第二格连通着男厕所,中间仅有一堵略高于成年人身高的墙。透过厕坑里的液体,你能看到对面蹲着的男人的影子(写到这里,我其实也是有点犯恶心的,请原谅)。
厕所每天有专人打扫一次,通常在上午8、9点,大家都已上班的时间。而早上6、7点则是厕所使用高峰期,也是厕所容量最大的时候,每次进去都得做好准备应对残忍的视觉冲击。排队上厕所更是常事,急需之下等待的时间显得尤其漫长,不仅如此还得提防着别人插队。
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独自去厕所,要么让妈妈陪我去,要么憋着第二天去学校解决,那是在我亲眼目睹男厕有男人垫着脚将头伸出偷窥女厕之后。而那个男人还是附近的一个邻居。我想,那个时候,我心中对于"猥琐"这个词的定义已经形成了。
我初二时为了考高中转学回了老家,开始了我第二阶段的留守生活。三年后,小我11岁的妹妹代替我去了江浙,开始了她的出租屋之旅。
现在,爸妈和妹妹住在村里另一条小巷里,也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水泥平房,那是妹妹出生前几个月租下的,至今已过去15年。
这间房最初的房租是85元,陆陆续续涨租到现在的280元。房东也是对老夫妻,但这些年来收租的总是那个刻薄的老头。
以前每年的暑假,交房租的事情通常都是我来做,爸妈会在前一天把房租费给我,提醒我今天或者明天房东要来,让我给他。
通常老头在中午饭点过来,还有五米的距离你都已经能听到他碎碎念的声音,然后我就会赶紧把床垫下藏着的钱拿出来,希望他能拿了钱赶紧走。
然而从未实现过。他总会先反复辨认钱的真假,用指腹捻几下再对着光看看,同时还会跟你聊上几句,中气十足,生怕你听不见,阳光下我经常能看见那晶莹的被他喷出的口水珠子,混着些许灰尘。
我假装没听懂,嗯嗯几下应付过去后,他才慢慢踱出去。说他刻薄,也是因为他每年都想方设法地涨房租,得亏我英勇的妈妈,才降低了他涨租的速度。
今年辞职后,去爸妈那里呆了一个暑假,依然是我负责交房租,也依然是那个刻薄讨厌的老头。老远就听到他喊:"人在伐?"等到他进门后,我赶紧把钱递给了他,习惯性地看着他点钱。
突然一怔,他松弛的脸,仿佛就剩下一层皮耷拉在头颅上,老年斑爬上了脸、脖子、手臂,捻钱的手也远没有多年前的灵活,阳光下微微颤抖着,混着些许灰尘。
他依然跟我聊着天,问我是不是在读大学了,我说我已经毕业2年了。走的时候我看着他颤巍巍的背影,略感心酸。
这间房子实际上只比我们第一间房子大那么一点点。15年间,因为成员的增加、生活水平的提高,家里的什物越来越多,房间的布局也跟着调整过几次。
房间的布局依然靠着塑料薄膜,只不过不再是红白蓝条纹的,多年前就已换成了纯深蓝色的编织膜,也算是提高了审美吧,不再花哨了。
相比之前,我们有了空调、冰箱、洗衣机、彩色电视机、零碎木板钉成的两个衣柜,以及一张用铁丝吊在房梁上的木板床——用来放棉被、杂物等。
木板床悬挂在妹妹的床顶,以至于我和妹妹经常调侃说没准儿半夜掉下来把我们砸死。
我们一家四口人分别睡在两张床上,床边都挂了帘子。关灯临睡前,偶尔我们会夜话一番,妈妈带头说:"别看我们屋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看,里面布帘子一拉,就是两间卧室,帘子收拢又是客厅,坐床上看电视。外面还有厨房、厕所、浴室,啥子都有,哪里不好了嘛!"
我和妹妹跟着笑,补充说:"还有车库,停得了两辆电瓶车呢,这就是出租房里的艺术,哈哈!"
妈妈从小就对我们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好。虽然现在妹妹和以前的我一样,对我们住的房子感到自卑,甚至不好意思邀请朋友来玩。
但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感受到的幸福都是真实的,胜过一切,我希望妹妹以后回忆这些时,也能赋予它这样的意义。
2016年,爸妈终于明白这一辈子打工的钱都买不起房子了,于是下了狠心凑钱、借钱、贷款,在老家市区买了套房,将来养老用,也让两个女儿以后有娘家可回。
等待收房的那半年里,妈妈经常失眠,开始是焦虑贷款和借款,爸妈一辈子勤勤恳恳地靠苦力和时间挣钱。现在突然多了几十万的贷款和几万块的借款,一想心里就忧虑,在姨妈、舅舅和我的几番劝说下才稳定了情绪。
再后来妈妈又因为即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而激动得睡不着,电话里说她就喜欢晚上睡觉前想想以后房子怎么装修,买什么样的家具。
收了房后,妈妈给我看了几张她从网上保存的几张装修效果图和家具款式图,问我喜欢哪种,哪种好看。
我对她说:"你喜欢就好,不用考虑我,给我留个小房间就行。"
我知道这套房子对爸妈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一辈子的愿望和无数个打工日子的奔头。
装修成他们喜欢的样子,那是我妈多个夜晚想象的美好。
这篇文章很长,初稿其实是在半年多以前就写好的,但一直没有决定好发表分享。26岁的我没有多么丰富的阅历和经历,也没有多么华丽的词藻和文笔,甚至也没有资格代表一部分的90后写下所谓的"出租屋时代"。初衷是记录一些宝贵的回忆,我是个念旧的人,快乐的、难过的、委屈的,都值得记录和追忆。
在这四千字中,其实还有很多故事想说。如果大家感兴趣,请继续关注我的散文集《出租屋里的艺术》。
(这篇文章略长,因为是我最想一气呵成讲完的故事。给读完的小伙伴点赞,以后的文章不会这么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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