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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老年人在闲聊。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老,但是在年轻人眼里已经是爷字辈的人了。
约好的每个月聚一回,打打牌,喝喝酒,叙叙旧。月初有两个人参加了单位安排的体检,见了面便先叙叙身体。一个说幸好去体检了,不然还不晓得肝上出了问题,还在使劲喝酒。一个说早晓得就不去体检,十几项指标不合格,安了心把人吓死。还说看体检报告就像看学生的试卷,那上面尽是红叉叉。说着,就一齐抱怨起各人的身体来。这个说老眼昏花,看什么都雾蒙蒙、麻杂杂的。那个视力还勉强,耳朵却出了问题,不论冬夏一天到黑叽呀叽地蝉鸣,别人说话,声音稍小一点便听不清,使得说话的一方须不断提高分贝,直到大吼。至于吃不得瘦肉、喝不得浓茶之类,那都是小意思,不值一提。即便如此仍不觉得老,说是现在好歹还能动,能自理,将来真正老了,才晓得锅儿是铁做的。说起将来,倒好像目前的“老”是在假装,实则四人中,最“年轻”的老彭已经66岁了。
“现在”已经这般不堪,那“将来”,岂不令人望而生畏。
针对将来的老,耳朵里爱叽呀叽的老郑抛出来个假设:如果将来你必须放弃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你最先放弃的是啥?为什么?
莫名地,想起一个很恶毒的问题:母亲和老婆同时落水,先救谁?
我是主张先救老婆的,——前提是我是母亲。儿子与老婆年轻,还有未来,而母亲——说句大不敬的话,本就时日不多,按先后顺序也应该先“去”的。譬如现在我和女儿同时落水,见义勇为者先救我女儿,我肯定会给他点赞。
此刻摆在面前的问题却与别人无关,而且更“现实”。救母亲还是救老婆,与放弃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相比,后者恐怕更难取舍,因为母亲和老婆究竟不是“自己”,而且将来的自己,本来就“尽是红叉叉”了,还得选一样来放弃!
好在又不是当真要放弃,那就选。
先看看内部。肝、心、脾、肺、肾缺一不可,放弃不得。想来想去,可以放弃的好像有三个部分:扁桃,阑尾和胆囊。但大家一致“不行”,说这几样无关紧要。又一致决定,所谓放弃,指的是聋,哑,盲,痴,失去双臂或者双腿,边角余料一概不算。还有,别人放弃过的,不得重复。
还是老郑痛快:“我放弃耳朵,反正已经要报废了。”说着便去抚摸耳朵,分明是难以割舍的表情。“报废”自然不足以成为理由。老郑的意思是,没有耳朵固然不方便,但基本不会影响生活。亲人之间交流可以微信,夫妻之间甚至可以意会。此外还有个好处:少听些闲言碎语少怄些气。
“我放弃嘴巴。”老郑话音刚落,老彭接上了茬。“.....我的意思是不是不要嘴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说话。这么多年已经说够了,天天一是二是三是,不是表态就是提要求,也该闭嘴了,真的。”在这个圈子里,老彭是唯一的处级干部,回单位便是“彭老”,仍然要坐主席台的角色。尽管一言九鼎惯了,退休后却非常“知趣”,变得相当“内向”。“如今在家是儿女说了算,”老彭补充道,“在外面是大家说了算,这张嘴巴的用处只剩下吃喝,说不说话都没关系。”
老郑和老彭,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反正该听不该听的已经听过了,该说不该说的已经说过了,放弃了也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言谈中隐隐流露出他们在家里的地位,估计已经沦为“群众”。但真要做到装聋作哑,还得视而不见,眼不见,方能心不烦。
然而,五官之中,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放弃眼睛。演小品那个小沈阳不是说了么,两眼一闭,睁开,就是一天;两眼一闭,不睁,就是一辈子。放弃了眼睛,便等于放弃了剩下的小半辈子。什么春花秋月啦,蓝天白云啦,难道用嘴巴去看,用鼻子去闻?
我并没有说要放弃眼睛,但没来由眼前一黑,且打了个冷颤。于是当机立断,抢在老杨前面“放弃”了双腿。
虽然明知道是开玩笑,但还是悲从中来。每天都要暴走近万步的我,剩下的日子,将会在轮椅上渡过,那日子真是不敢想象。我拍打着双腿,想跟它们解释,我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想看,不用说将来,就是现在这个年龄,也不可能放弃双手,学会用双脚穿衣吃饭洗脸刷牙,更不可能用脚趾头打字。再说了,杵拐杖、坐轮椅是早晚的事,而且该去的地方已经去过了,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也罢。
老杨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二话不说放弃了双手。其理由更简单,做了一辈子饭,不想下厨了,且试一试“饭来张口”。
想到将来都有可能“饭来张口”,弄满脸满身汤水,一个个便面面相觑。
沉默中老杨端起茶杯。他的手,明明已经放弃过了,眼下却完好无损。他端详着自己还得继续在厨房里忙碌的手,噗一声笑了。
相互打量着各人放弃的部位,又一齐大笑。
一个个笑得老泪纵横。
笑过之后神色复显得淡然。
曾经沧海,还怕将来。
更何况该来的一定会来。
到时候大不了,勇敢地“放弃”。
频频回车时忽然有几分快意:这分行的文字,难道不是诗!
2021年4月12日于赵镇城投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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