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将要写下的这故事,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写起。长久以来,时间缓缓的流逝,都未曾改变我将所有这一切带入坟墓的坚定不移的信念。然而就在昨天,在父亲的葬礼上,当一只青鸟飞过阴郁的天空,叽喳声也从我的耳畔消失的时候,父亲那双困惑而又倦怠的眼神突兀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便一直驻留在了那里,我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思考着父亲的过往,决定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也许,写完的那一刻,我便会烧掉这些文字,就好像我从未将它们写出来一样。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一个忙碌的人,在我年幼时候的印记里,我曾经很少见过父亲的面,更多时候,我是在相册中见到的他的。厚重的一本相册中,母亲会指着一个身材魁梧,脸型英俊且棱角分明的男人对我说:“看,这是你的父亲。”此刻相册中的男人双手紧抓着一颗岩石上的树藤,奋力的向上攀爬,由于用力,额头上可以看到凸起的青筋,然而他还是扭过头来向着那时刻的拍摄者费力的笑了起来。
母亲告诉我说,父亲是一个旅人。
现在我的桌上还摆着一只木头雕刻而成的三桅杆帆船的模型,后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旅途中利用空闲的时间亲手雕刻的,由于时间的关系,他每天只在入睡前半个小时来进行这份雕刻的工作。于是这只帆船便占用了父亲三个月的时间才完全雕刻完成。终于,他在我五岁生日的那一天赶了回来。并把这艘帆船模型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
印象中,那应该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因为相册中有不少父亲抱着我的照片,只是,那次见到父亲的情形印象颇深,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在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而不是五十五年前。
也许是因为父亲那天换上了一套笔挺的西装的原因吧。剃了旅途中长出的嘈杂的胡须,洗净了旅途疲惫的脸颊,合体的西装更衬托出他健硕的身材。一把将我抱起来,嘴唇温柔的亲吻着我的脸庞。
父亲骄傲的宣布:“等我的儿子长大了,他便要继续我的事业。”母亲和其他人都笑了。
之后几日,父亲便又要出发了,他从东边的港口回来,又要带领船队从西边的港口出发。母亲牵着我的手,第一次去港口送父亲。
码头上热闹非凡,工人们忙着装卸着货物,母亲牵着我检视着码头上劳碌的工人,嘱咐他们小心装卸货物。
傍晚时候,落日将海平面染成血一般的红色,一行海鸥鸣叫着从远方飞来。起锚的巨大的汽笛声响起。母亲向着船队挥手送别,就像是很多次那样,母亲送走了父亲忙碌的身影,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老去。
父亲依然会不断的递来信件与照片,母亲也会指着每一张照片对我讲着父亲可能的旅途的故事。
2.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又一次回来了,这个时候,我已几乎和父亲一样高了,虽然还不及他那样健硕,不过也有了十四岁少年应有的气息,散发着不尽的活力。父亲这次没有剃胡须,脸上还留着旅途的疲惫,右手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到:“你终于长大了,以后就跟着我去工厂干活吧,锻炼下。”
于是我便成了父亲工厂中的一名见习的工人,父亲给我安排了一份拧螺丝的工作。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说到:“是应该让你进工厂学习下了,你可是将来要继承工厂的人。”
我告诉母亲:“可是我不想继承工厂,我想像父亲一样去远方探险。”
“傻孩子,你的父亲并不是去探险啊,工厂生产零件,然后装成复杂的设备,你的父亲需要把这些设备运到很远的地方来换取金钱,这样我们和工厂的工人们才能正常生活啊。”
我任性地对母亲说:“下次我要同父亲一起去出海。”
母亲说:“等你再长大些,变得和你父亲一样强壮了,你就能出海了。”
于是这便使我更加认真的工作起来。
等父亲回来时候,我立即找到父亲,告诉他我要出海的愿望。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到:“再等等吧,等你再强壮一些。”
我便不高兴起来,生着闷气,好在第二天,父亲把我调到装配车间,跟着一名老师傅学习组装零件,这些细碎的零件在老师傅的流水线上,被组装成一个个复杂的设备,学习的热情多少抵消了我想要出海的愿望。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组装的工作,看着这些我也参与加工的零件在师傅熟练的操作的流水线上被组装成一台台复杂的机器,我问师傅,这些机器要用来做什么?
师傅说:“这些机器昂要被运到很远的地方的。”
我问到:“那是用来做什么呢?”
师傅略微怔了一下,说道:“工厂主要负责生产,至于要用来做什么我们具体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台更复杂的机器的一部分吧。”
师傅这样回答,我知道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答,便不再追问。
每年三月份的时候,工厂都会招录十八岁的青年进入工厂参加工作。根据个人情况进行培训,然后考核进行分配工作。由于父亲的关系我十四岁便进入工厂见习,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是组装车间的一名熟练工了,毫无悬念的通过了考试,成为工厂的一名正式工人。
那几年,当我逐渐掌握了工厂的组装工作之后,一天天的工作便是机械的重复。某一天,父亲来到工厂检查下一批即将运出的机器的组装情况,在要走出工厂的时候刚好与忙碌中的我碰了个照面。于是我便问父亲,这些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
父亲说:“这批机器也是要运到很远的地方,海的另一边。”
我说:“呃,这我是知道的,可是,这些机器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从父亲疑虑的表情中,我看出来他并不打算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于是这个问题也便一直盘踞在我意识的深处。
片刻之后,父亲说,下次和我一起出海运货吧。
曾经少年时候,我便向往着海上的波浪,想象着像父亲一样在无边的海洋中探险,因而当父亲这样说道的时候,我欣喜万分。结束了工厂的劳作之后我便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母亲说:“出海航行不如你想象的那般有趣,不过你注定是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的。”
出发的前一天,母亲特意给父亲和我准备了旅途中额外的食物,仍然是一个黄昏,当起锚的汽笛响起,黄昏逐渐暗下来的港口边,我看到母亲的身影渐渐缩小,最终与夜色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之前很多次那样,我能想到母亲在港口上挥手送别,这次却是独自一人,难免有些孤独。
海面上风平浪静,偶尔飞过的几只海鸟鸣叫着绕着货船飞行,远处海面与蓝天相接的地方会飘来几朵纯净的白云。旅途很平淡,没有少年时候的我脑海中想象的那般惊险。父亲告诉我终有一天,当他老了,我将会独自带领着船队运送货物。
我问父亲,大海一直这么平静吗?
父亲问我:“你喜欢平静的海面还是汹涌惊险的波浪?”
我告诉父亲:“我喜欢探险。”
那个时候,我已经和父亲一样魁梧了,父亲拍了拍我结实的肩膀,这次没有说话。多年之后,当我和母亲说起那时我和父亲在货船上的这次对话的时候,母亲说,如果不是命数使然,你的父亲更愿意在田园中劳作,他会是一个优秀的花匠。
平静的海面上,父亲带领着船队一直航行。几天之后,海平面上隐约可见一个孤独的黑点。父亲指着那个黑点告诉我说:“那座岛便是我们的目的地。”
父亲命令加快船速,在距离小岛大概十海里的地方,父亲命令船队停止了航行。父亲说,剩下的这段路必须由工厂的主人来完成,这是运送货物的规则。
于是我和船队便停止了前进,父亲驶着载有货物的小船向小岛继续前进。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在天黑以前,父亲驾驶着一条小船回到了船队中。
说到:“货物已经送到,准备返航。”3.
我特意将这此出海的部分经历写出来,并强调这是我和父亲“第一次”出海的情形。然而在我印象中无数次的航行中,每次与父亲同行的情形总是大体一样的,偶尔飞过的海鸟我记不清它们是出现在我和父亲的哪一次航行中,这次航行可以认为是上次航行的某种重复。就如同我刚进入 工厂时候,今天拧的螺丝和昨天拧的螺丝并无区别一样。
而唯一可能不同的,便是父亲最后一次出海。那次我由于组装的事情被父亲安排在工厂,没有随着他一起出海。在本该回来的那一天,父亲并没有随着船队回来。
回来的船员悲伤的告诉我和母亲:父亲在运送完货物,驾驶着小船从小岛回来的时候,海面上突然起了巨大的风浪,父亲奋力的与大海搏斗,最终还是被海浪吞没。
母亲悲伤的痛哭起来,她紧紧的抱着我的胳膊,泪水涟涟。
我没办法相信船员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母亲抱着我说到:“这是一个诅咒,先是你的父亲,然后会是你。”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我安慰母亲:“不会的,我会找到父亲的。”
于是第二日我便驾驶着船向小岛的方向前进。我无法相信父亲死去这个事实。那几日,海面失去了往日平静的景象,像是一头疯掉的野兽似的咆哮着。我尝试多次也没能到达小岛的位置。
那场海上的风暴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时间能改变一切东西,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慢慢接受了父亲已经不在的这个事实,母亲也从极度的悲伤中渐渐走了出来,不过仍旧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却无力摆脱的诅咒。
很自然的,我继承了父亲工厂的一切事务。工厂如同一台机器一样照旧运转,丝毫没有因为父亲的事故而受到影响。
风暴过后,工厂的生产继续,第一次我将以工厂主人的身份运送货物。
仍旧在黄昏时刻,起锚的汽笛响起,和第一次我和母亲去港口送别父亲的汽笛一样悠长,我向港口望去,母亲并不在那里挥手送别。
4.
快要到达小岛的时候,我记得父亲告诉我多次的话:“只有工厂的主人才能运送货物到岛上。”
于是我让船队停了下来,独自驾驶着载有货物的小船向小岛驶去。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小岛,小岛并没有港口,在海岸线上有一条狭窄的入口,刚好可以让驾驶的船进入,于是我从入口进入小岛的腹地。岛上空无一人,远远的只是听见机器的轰鸣声。
“我等到你了。”
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听到了熟悉的父亲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我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的岸边,像是一个幽灵。
我惊愕万分,那么一瞬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惊愕之后,我将船靠岸,从船舱跳了出来。
我问父亲:“您怎么会……在这?”
父亲并没有回答我。他说:“你曾经问过我工厂生产的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现在带你去看。”
说完父亲转身就走,我跟着父亲走了过去,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我知道这也是一个工厂。机械臂将我运过来的机器放置在流水线的一端,然后便开始了一次生产作业,这是一个完全自动化的工厂,在生产线上,那台机器被拆解,最终成了一排排摆放有序的零件。这些零件按不同的材料被归类,然后进入下一条生产线。
“最终,这些零件会进入熔炉,成为它们最初的样子。”
那个时刻,这一切对我来说太过突然,我惊诧于这样的工厂。
父亲说:“我们生产出来的机器被运送到这里,然后拆解,归类,融化,这就是我们生产的机器的作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问父亲。
“当我第一次把货物运送到这里的时候,我也问过我的父亲同样的问题。”
“您的父亲?”这更增加的我的疑惑。
“三十年前,当我像你这样大小的时候,我第一次运送货物,我的父亲, 也就是你的爷爷告诉我这个工厂的存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所生产的机器,只是为了被拆解,然后熔炼。我便问我的父亲:‘那这有什么意义?’”
“那, 这一切不就是没有意义的吗?生产,组装,再被拆解,熔炼。”我问道。
“不,”父亲说到,“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工厂和工厂外所有的人们努力工作,有条不紊,才保证了这个世界的秩序,才使得游戏能够继续下去。”
“游戏?”我说到。
父亲说到:“三十年间,我们不断的制造机器,又不断的将这些机器运到这里销毁。三十年间的每一分钟我都在思考这个世界的意义。直到几个月前,海浪将我吞没,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父亲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不过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罢了。
“游戏的规则让我来到这个小岛,来埋葬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然后接替他在这边照管这个工厂的任务,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而我也将要在这里工作三十年。”
我突然想起母亲说的那个诅咒。
父亲接着说到:“终有一天, 你也会来到这个小岛,像我埋葬我的父亲那样将我埋葬。”
5.
关于我的父亲的故事,我就写到这里,我不打算继续写下去了。而我的故事,也将由我的儿子来书写,或许,也是在他埋葬了我之后。
我只想说,那次我尝试劝父亲和我一起离开,最终也未能成功,之后我数百次运送货物,往返于两个工厂之间,我思考着父亲关于游戏的话,决定永久保守关于小岛的秘密。
直到一周之前,我驶着小船被海浪吞没的时候,由于缺氧,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我回想起所有这一切,我才决定将这些写出来。
昨天,我埋葬了我的父亲,在小岛上的父亲的葬礼,只有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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