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把棋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还干收破烂的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
王朔曾说过:“我以为北京这地方每过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养成精的就是阿城。”王朔讲话粗粗拉拉,带着北京汉子特有的风趣劲儿,我年初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曾领教过。不过,他的评价确实恰当的概括了阿城的特点,即:一位走遍世界的博学北京人。
阿城1949年生于北京,高中一年级因文革中断学业,1968年下放至山西、内蒙插队,而后又调往云南。1979年返京工作,1984年发表处女作《棋王》,从90年代起常年定居海外。我们用上述一系列时间节点,来描绘阿城的人生轨迹,可以发现他的整个生活程都是在运动中的,从少年到中年,从国内到国外,这种变化持续不断,并且跨度很大。所以这种生活上巨大的变迁,势必会体现在阿城的作品里。他的作品中有表现知青生活的小说“三王”,也有以北京文化为根基的诸多短篇,另外还有一本写于意大利的文集《威尼斯日记》。对于这样一位时而操着北京话和你侃大山,时而讲一讲乡村生活,再转口跟你扯两句外国见闻的作者。除“博学”之外,真没有更好的词能概括他。
这本《阿城精选集》所收录的篇目,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小说编”,主要包括阿城早期的“三王”,以及《遍地风流》里的部分短篇。二是“散文编”,内含阿城90年代的部分散文,和一篇讲述中国小说史的长文《闲话闲说》。《精选集》涵盖的内容比较全面,通过阅读,完全可以对阿城的风格有一个粗浅认识。下面我将按照文集的结构,简单谈谈自己的想法。
小说部分,首先要拿出来讲的,肯定是“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先后陆续发表于1984和1985,时间上比较接近,并且据我所知除这三篇作品之外,阿城再没有创作过中篇小说,所以地位还是相当特殊的。“三王”都以知青生活为背景,结合阿城的早年经历,也是相当正常的现象。这三个中篇里,《树王》的文笔是最成熟的,写得极老道。但最吸引人的故事无疑是《棋王》,美中不足是,《棋王》的前半部分略显生涩,有的地方我觉得完全可改得更好。《棋王》讲述了一个和下象棋相关的故事,多少带有一丝“民间传奇”味道。小说最后,棋呆子以盲局力战群雄,一人敌多人,除“热血”之外,我还真没想到更好的形容词。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点,是《棋王》里阿城对“吃”的传神描写,下面是引用:
他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巴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马上就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缩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进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去的。果然,待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通过这一系列层层递进的动作描写,我们可以看到棋呆子对“吃”不仅是精细,甚至带有一丝虔诚的感觉。从吃的过程,到吃完后对汤汁的态度,甚至连一个饭粒儿都不肯放过。我个人没有真正的饥饿体验,但透过阿城传神的描写,的确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物质的匮乏。
《树王》最精彩的部分是对语言的把控。阿城本人是北京人,可他对西北方言的利用相当精准,给人很强的带入感。《孩子王》的结尾多少平淡了一些,我个人不太喜欢,但我知道选择让“老师”这个角色默默离开,可能是最真实的写法,所以也无可厚非。《孩子王》的亮点是,阿城模仿孩子语气写的那几篇作文。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最困难,我觉得能把孩子稚嫩的文笔写好,是相当考验作者功力的。
讲完“三王”,我们再来看看《遍地风流》中的诸短篇。《遍地风流》中的短篇,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一类描写知青生活,多多少少还是和阿城的早年经历有关。另一类则转而以北京为背景,幽默、风趣、有腔调,和阿城此前的风格大不相同。描写知青生活的短篇,它的故事性不是很强,乍一看,给人一种散文的感觉。但阿城小说的节奏感相当好,他通过极短促、精准的动作描写推动情节发展,在我看来,竟和海明威有异曲同工之妙。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描写藏民的短篇小说《峡谷》,里面有这样一句话:
阳光又移出峡谷,风蹿来蹿去。布旗上下扭动着。马鬃飘起来,马打了一串响鼻。
最触动我的是最后半句“马打了一串响鼻”,因为先前均是对景色的描写,强调时间变化,周遭的环境是“静”的。而马儿的响鼻,将这种宁静打破,不仅很生动,而且读到这里有一种在耳边炸响的感觉。阿城描写自然环境时,多是此类笔触,写得动人。
先前曾说道,阿城的第二类短篇,风格与过去大不相同,幽默风趣,带有浓重的京腔。这一点,作为天津人,我还是比较能理解的。因为京津方言“儿”话音都很重,天生带有一种幽默气质,比如:相声里就涵盖了大量的京津方言。所以,在创作一些风格幽默的作品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摆脱传统的“文艺腔”,用方言来写。我觉得这可能是京津地区作者的共通之处。有篇叫《抻面》的小说,我多年前曾在《读者》上读到过,这次重新碰见蛮亲切的,风格和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很像。其中最逗乐儿的一篇小说叫《厕所》,以故宫没有厕所作为故事的开头,写得和相声稿似的,特有意思。建议上大学的朋友,不要半夜读阿城的这些京腔小说,容易笑出声儿来,打扰舍友休息。(经验之谈)
最后,再说说阿城的散文。阿城的散文可以说是京腔小说的延续,风格比较幽默,只不过京味儿没有这么重。散文的写作和小说是大不相同的,它不是虚构,而是写实、说理及自我情感的表达。由此,通过散文的风格,我们往往能看出一位作家写作的舒适区在哪里。《精选集》中的散文以说理为主,阿城的其他散文我未读过,所以就只能片面的来谈。他散文给我最大的感受,依然是“博学”吧,知识面相当广。文学名著之类,自然不在话下。比较让我惊讶的是,在《爱情与化学》这篇里,阿城应用了大量的化学和生物学知识,来阐明自己的道理。读来很有趣。
在《闲话闲说》这篇长文中,阿城用七十五个子篇目,简谈了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对我而言一直是个相当大的空白。我也多次提到过,自己偏爱译著,国内的文学作品其实读的不多。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文学最早的兴趣是由西方文学引起的。另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小说本身就是由西方人创造的。堂吉诃德骑者他的瘦马为整个世界带来了现代小说这种文学载体。在技巧上和意识上,我们距离西方还是有差距。但读完阿城的文章,我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多读一些国内作家的作品。因为翻译本身其实是一种再创作,学习技巧也许足够,可它对你文笔的提升是比较有限的。文笔的学习,还是应该回归本国的文学作品。随着阅读的深入,我真的越发感觉读书少是个大问题。
阿城在文章的最后说:“近几年来,中国小说样貌基本转入世俗化,不少人为之痛心疾首,感觉不出这正是小说生态可能恢复正常的开始。”照他讲法,我就算是“痛心疾首”的那类人,对于当下的中国通俗小说,不太满意的。也许,我也该开始新一轮的反思吧。关于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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