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到底有没有无条件的爱？
父母对孩子的爱，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的爱。
其实，也不一定。
有时候，回报这种事情，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
要我说，精神上的回报，更奢侈。
那个女孩又来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了。
她第一次来，是因为一个诡异，会自己说话的玩具熊。
而这次，是因为她的妈妈，死在了家中。
事情要从一个女孩子来派出所报案说起。
女孩说家里有鬼。她的一个玩具熊里，住着一个幽灵。
这孩子不算小，看上去得有十二三岁，应该是个初中生。
但她没穿校服，所以我没认出她是哪个学校的。
初中生来报案，这种情况可不多见。我有点好奇，探头看看她，挺清秀的女孩，脸色煞白。
「喝杯水。」我递过一杯热水，问她：「你自己来的？」
「是。」她把头发挽到一边去，眼神闪烁：「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笑笑，轻声说：「不过你父母呢？」
「我爸不在了。」她低声说，神情落寞：「死了。」
我意识到不妥，声音也低沉下来：「不好意思，失礼了。」
女孩似乎很淡定：「没事叔叔，我爸去世好几年了，没什么。」
「现在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但我不敢告诉她。」女孩神情惆怅地说。
既然是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听她说。
女孩的脸色却在要开口时，变得越来越惊恐。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安抚了她好一会儿，她才开始讲述。
「我觉得我们家……有鬼。」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一脸焦灼。
我不以为然。这么大的孩子，有这种念头太正常了，镜子里反射个人影都会觉得鬼气横生。
「怎么有鬼了？」我问。
「我有个玩具熊，很可爱。」女孩答非所问地说：「我整天把它摆在床头。」
「你自己住，单独一个房间？」我问。
「是的，我自己住。」女孩想了想，说：「不好意思，我忘记叫你叔叔了。」
我笑着示意她接着说。
「我妈也挺喜欢那个玩具的，我摆在床头，她也不生气。」女孩咽了口唾沫，说：「那个熊挺大的，得有一米多高，毛绒绒的。」
我皱眉，没说话。
一个孩子喜欢玩具，摆在床头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这小姑娘还要强调妈妈不生气。
这妈妈，管得真严。
「我一直都很珍惜那个小熊，每天都抱着玩，有时候还和它说说悄悄话。」女孩脸上松弛了些，声音甜蜜起来。
「不过几个月以前，我发现那个熊，有问题。」她脸色重新变得煞白，犹豫着说。
「什么问题？」我听了奇怪，问。
「它开始说话了。」女孩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玩具熊说话了？」
「是的。」女孩声音颤抖起来：「我亲耳听见它说话了。」
「叔叔，现在我晚上都不敢看那个玩具熊。我知道很不可思议，但是我就是听见它说话了。」
「它说了什么？」我条件反射地问，虽然这确实不可思议。
「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地，像是什么在低声吼叫。」女孩说：「好像是说疼……」
「我听到它似乎在说话，吓得直接把它扔了出去，不过它没被摔坏。因为这是个毛绒熊。」女孩睁大眼睛说：「翻了个跟头，重新把头转了过来，朝着我。」
「后来呢，你把它扔掉了？」我问她。
「没有，我和我妈说了。」女孩低头道：「她不相信，还怪我胡思乱想。」
这个反应倒是正常。
「我也没敢提扔掉的事情。」女孩接着说：「再说后来就没声音了，我也没再多想，不过晚上睡觉会把那个熊塞到柜子里。」
可是女孩告诉我，后来事情就变得奇怪起来了。后来她发现，房间里好像总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些东西好像被人动过。
「其实最可怕的，还是那个熊。我好几次发现，它的姿势变了。好像是它在柜子里慢慢地转身了。」女孩哆嗦了一下，说。
我沉默了一下，说：「除了这个怪异的熊，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比如什么东西被动过？」
「有时候放在桌子上的东西，位置莫名就不对了。我的一些藏东西的地方，也有翻过的痕迹。」
「我总有种感觉，那个熊在我不在的时候，活过来了。」女孩说：「有时候晚上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看着我。」
我提醒这小姑娘别胡思乱想，很可能是她妈妈动了这些东西。很多父母喜欢干这事，不奇怪。
「当然，乱翻孩子的东西肯定是不对的，但确实这种事情比较常见。」我说。
「不可能。我妈单独给我房间配了一把钥匙，她自己都进不来的。」
「这是我以死争取来的。」女孩咬住嘴唇，恨恨地说。
我听了一惊，问她：「为什么以死相争？」
「我不想说。」女孩眼神闪烁：「还有，我每天都给自己的房间锁门，我不在家谁都进不去。」
我觉得奇怪，问：「你们家就你和你妈两个人，有必要每天锁门吗？」
「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反正我信不过我妈。」
我一听就知道，这后面肯定还有一段母女矛盾，估计两人因为隐私问题吵过架。
「你和你妈因为这事闹过别扭吧？」我问。
女孩惊讶于我竟然连这都能猜到。
我暗笑，在父母对待孩子隐私问题的处理方式上，出现问题的并不少见，这可不难猜。
我看看对面这个乖巧的女生，一脸同情。
但我没想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女孩，以及她妈。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我接着问。
「没多久。」女孩想想说：「后来这种情况就没有了。我学习太忙了，慢慢也就把这事忘记了。」
「不过后来，事情反而更可怕了。」女孩慢慢说。
「那个玩具熊还在我的房间里。」女孩说：「我一直都没有扔掉，因为它是我一个同学送给我的。」
「男生吧？」我问。
「是。」女孩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一个男生给我的。」
「所以扔掉它我有点舍不得。毕竟后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虽然晚上看着它感到有点害怕，但慢慢也就好了。」
「直到一周前，我晚上睡觉，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了。是那个玩具熊，它在惨叫。」女孩哆嗦着说。
我一惊，女孩继续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了的声音，听着挺惨的，像是毒蛇吐信子一样滋滋响。」
「你知道毒蛇吐信子什么声音？」我好奇地问。
「我在电视上看过纪录片。」女孩回答。
「声音吓人极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比划着：「我都被吓醒了。」
「大晚上的，太可怕了。」女孩说：「我醒了之后一直在找声音的来源，后来才发现是玩具熊发出来的。它就坐在床尾，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黑洞洞的，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当时紧紧咬着被子，躲到墙角里看着它。它就那么坐在另一侧的墙角里，慢慢没了声音。天一亮，我就一把抓起它，飞快地跑到楼下把它丢掉了。」
我一愣，问：「玩具熊已经被丢掉了？那我们怎么帮你查？」
「不。」女孩抬起头，看着我说：「两天前我发现，那个熊又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我听了很吃惊，问。
「我妈在门口捡到的。她还觉得奇怪，问我这熊不是我的吗，怎么在门口。」
「太恐怖了。」女孩眼睛瞪大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能找回来。要知道我当时把它直接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了，还把盖子盖上了，怎么会有人知道这是我们家的熊，又把它给送回来了？」
「或者，是它自己找回来的？」女孩犹豫着说。
「叔叔，这世界上，会不会有鬼？」女孩小声问我：「这个玩具熊，是活过来了吗？」
我非常肯定地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鬼，更没有活过来的玩具熊。
「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送你熊的那个男同学，和你关系不错？」
女孩愣了一下，颇有点不好意思：「他……喜欢我。不过我和他说过了，现在学习为重，不能早恋。」
说得对。女孩还小，早恋的确影响学习。不过这个年龄，有人喜欢也是正常的。
「你妈妈知道他吗？知道这个熊是他送的吗？」我问。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她知道，我肯定不会告诉她，这是男同学送的。她倒是问过，我说是我们班女生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点头，问她：「这只熊莫名其妙回来的事情，你和你妈妈说过吗？」
「我当时吓坏了，不过担心挨骂，就没跟我妈说。把熊抱回房间后，我看着它，越看越怕。尤其它那双眼睛，黑彤彤的，一到晚上还反光。我总觉得，它始终都在床头看着我。」
「那个熊，好像有灵魂一样，像个幽灵。」女孩再次强调。
我只得再次安慰她，这世界上没有鬼。
「可为什么我的玩具熊会说话，还会在晚上叫？因为害怕，我还研究过它，就是只普通的大毛绒玩具，没有发声功能。」
这倒是提醒我了。我忙问她有没有拆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拆开过。玩具熊自己回来之后，我用剪刀在它身上划开一个口子，伸手进去一点点摸过，什么都没有，里面就是柔软的填充物。」
「我好害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孩说：「我想过找个地方把它烧了。不过我不敢放火，其实我更害怕的是，万一之后这熊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怎么办？只好来找警察叔叔。」
「叔叔，你说这只熊，是不是活了？」女孩突然看着我，问。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一只玩具熊会活过来，我当然不信，但这件事情又确实过于离奇，在见到那只熊之前，我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那只熊现在哪里？带我去看看。」我问女孩。
「在我家。但我不能带你去看。」女孩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不能带我看的。
「因为我妈不会同意的。」
「你和你妈妈关系不好？」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我想验证一下。
女孩笑了，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表情慢慢浮现在她的脸上。
「何止不好。」她的笑容冷冷的：「我恨她。」
「你妈妈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大情绪？」
「我要是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去和我妈说。」女孩抬头看着我，眼神凝重。
我表示绝不会跟别人说。
「我信。」女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事情是从我爸过世后开始的。」
「我爸爱喝酒，经常喝多，喝多了就会打骂我妈。不过他毕竟是我爸，没醉的时候对我很好，摸着我的头逗我玩。」
女孩抬起头来，我看到她脸上挂满了泪水。
「他打我妈是因为我妈总是数落她，开始的时候背着我。慢慢地越来越频繁，因为一些小事俩人就会打起来。我妈也打他，两个人在屋子里打得可凶了。后来我都习惯了，不管他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没想到后来我爸喝酒把肝喝坏了，查出来时已经不行了，几个月就死了。」女孩面无表情地说：「我妈一点都不伤心，他死的时候我哭得厉害，我妈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爸一死，邻居就开始出现一些说闲话的。我也不知道那些人说了些什么，总之很难听，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妈就开始在家里发脾气，有时候还无缘无故对我发火。」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是我还小，听不懂她说的话，不过好像是我让她想起了我爸。」
「我长得和我爸很像。」女孩补充说：「从小大家就这么说，眼睛和嘴巴最像了。」
「可能这就是我妈不喜欢我的原因？」她喃喃地说：「因为我和我爸长得像？」
我怕她伤心，岔开话题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跟你妈妈关系才不好的吗？」
「不是的。」女孩否认了：「我爸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我妈是在我上初中后，才开始对我很严，抓我的学习抓得特别紧。那时我妈的关系才渐渐不好。」
「其实我们班其他同学的家长也着急，开始抓他们的学习了，不过都没我妈严重。」女孩继续说：「她单位工作不多，很早就下班了，之后就开始抓我学习，每天都不放松。」
这挺正常的，我不禁安慰她，到了这个阶段，家长都很紧张孩子的学习。
「可是她的做法很过分。」女孩急切地说：「她到我学校的教室外面观察我上课的样子，如果发现有分神或者小动作，回家就会对我发脾气。」
确实过火了，我略有些无语地问：「学校的老师没阻止她吗？学校也不是随便能进的。」
「刚开始她说自己是家长，保安核实过就放她进去了，不过后来老师发现她总是在我们教室外偷偷看我，就叮嘱保安不让她进来了。不过我同学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我觉得丢死人了。」
「我爸去世了，家里本来就只剩我们两个人，同学们有时就会拿这种事情开我的玩笑，尤其是男生，话说得很难听。」女孩抽泣起来：「我也没办法，只能偷偷流眼泪。有一次被老师听到，批评了那些男生，结果她这一去，他们又开始说我妈是神经病。」
「别说是他们，连我自己都觉得她发神经了。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我妈，可我受不了，我当时回家埋怨她的时候，她像是疯了一样大吵大闹，接着又哭得很凶，好几天都没有理我。」
「我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我妈不大正常，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会打你吗？」我问。
「不会。」女孩摇摇头：「就是不停说一些很难听的话，我忘恩负义什么的，还……说我像我爸一样。」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可讨厌回家了。每天一回家，我就赶紧回到自己房间，生怕看到她那张脸，拉得老长，看着害怕。吃饭的时候，我也赶紧吃完，急匆匆地走开。」
女孩皱皱眉头说：「她有时也叫我过去，拉着我的手说话，不过说着说着就会流泪。」
「你妈妈都跟你说什么，除了教育你的学习？」我问。
「说自己多么多么苦，养大我多么不容易什么的。」女孩嗫嚅着说：「我听了感到很难受，心里挺不舒服的，后来她一叫我，我就想跑。」
我心里渐渐明白了。这个女人也许因为长期和丈夫不和睦的家庭关系，已经出现心理问题。别看小姑娘年纪不大，但其实她说到了事情的本质，这个母亲无意识地将自己苦痛的人生转嫁到了孩子身上，对唯一的女儿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依赖。
另一方面，对丈夫的痛苦回忆又让她面对女儿神似丈夫的面孔感到憎恶，这种相互矛盾的体验想必每天都在折磨着她，让她在矛盾中反复纠缠于回忆和现实中。
其实我还有一个猜测，但没有问出口。
「这种情况持续到现在吗？」我问。
「是。」女孩稚嫩的脸上充满凄凉：「不过这才刚开始。」
「后来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受欢迎了，周围的男同学也不嘲笑我了，反而对我态度开始好了起来。」女孩撩撩头发，不好意思地说。
我笑了。女孩肯定是知道的，只是羞于出口。都是青春期的男孩女孩，肯定是那几个小子开窍了。我不由仔细看看眼前的女孩，鹅蛋脸、大大的眼睛、细眉毛，确实很漂亮，更难得的是眉宇间有种隐隐的英气。
她那个早逝的父亲，一定也是个帅哥。我暗自感慨。
「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虽然我知道他们喜欢我。我就想好好学习，早点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妈。」女孩急切地说。
「好好学习，你肯定能上个好大学。」我点点头。
「但我妈变得更过分了。她发现有人偷偷往我的手包里塞情书，当着我的面就发火了。」
「她有次把我们家的电视都砸了，还把我房间里贴的明星海报全都扯下来丢在地上，情书撕得粉碎。我当时就哭了，但我妈完全不管，只是一个劲地指责我不务正业，还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我懂了。」我问：「后来呢？」
「后来她就开始天天看着我。」女孩恨恨地说。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怎么看着你？」
「就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女孩看着我说：「比如我房间她经常随意进去查看，还翻看我的抽屉衣柜，一旦发现什么她觉得不好的东西，就开始骂我。」
「最过分的是，我在房间里学习的时候，她经常突然推门进来，看看我是不是和男生打电话聊天，如果没有，就一言不发地退出去。」女孩顿了一下，说：「像鬼一样。」
「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冷冷的。我能感觉出来，我妈好像对我有了很深的敌意，看我的眼神都不像是看女儿。」
「之前还隔三差五地把我叫过去谈谈心，我虽然不想去，但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是温柔的。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过。」女孩的声音低下去：「好像我不再是她的女儿了一样。」
「既然她经常去你房间，你刚刚说的那些，房间里发生的怪事，不正好可以解释吗？」
「解释不了。」女孩断然否认：「因为有一天，我真的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
「开始的时候我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表示反对。」女孩说：「因为她发起疯来太可怕了，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女鬼一般披散着头发大吼大叫，我怕得要死。再说了，她心脏还不好，有几次都捂着胸口蹲了下去，我怕她出什么事。」
「但那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她翻出了我的日记，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给她听。」
「我解释什么？」女孩语气里充满了愤怒：「我已经把日记本藏在床脚底下了，每次都偷偷摸摸地写上几笔就赶紧藏起来，就这样还被她翻了出来。我只是写个日记，又没干什么坏事！她凭什么骂我！」
「我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和谁去说。可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只能写进日记了，有空就拿出来看看。那是我唯一一块自由的地方，她都不让！我只是写个日记，她都要偷看？」
「你写什么了，你妈妈那么激动？」我看看一脸怒意的女孩，问。
「我想我爸爸了。」女孩低下头，眼泪顺着腮流了下来：「我真的想他了。我妈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我爸，虽然我爸总是喝酒，和我妈打架，但他对我很好，从小都没有冲我吼过。」
我明白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显然，女孩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她妈妈眼里，这种做法无疑于往她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那天我也疯了，直接打开窗户站了上去，告诉我妈如果她再逼我，我就跳下去！」女孩抬起头，眼中腾起一股火焰。
我怔住了，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怯弱的女孩会采取这么极端的行为。
「没想到吧？」女孩苦笑着说：「我妈也没想到。她也哭了，说再也不偷看我的日记。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告诉她以后不能进我房间，我要装一把锁，以后她再也不能不经过我同意进我的房间！」
「我妈答应了。这就是我房间上锁的原因。所以我说，她不可能进得去我的房间。」
我这才明白女孩之前话的意思。想了想，我接着问：「然后呢，你们和平共处了？」
「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有好几次打开门，都发现我妈贴着门在听我房间的动静，看见我后慌张地找个借口掩饰过去。我只好装作不知道，也没办法。」
「毕竟她是我妈，况且我没钱，还得靠她养着我。」女孩说。
看来这母女俩的关系已经非常糟糕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本来这件事情，我准备安慰一下女孩就算了，直觉告诉我，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我决定去孩子家看看。顺便，验证一下我心里那个猜测。
「我能去你家看看吗？」我小心地问：「毕竟，你说过家里有些……古怪的事情。」
「我本来不敢带你去的。」女孩说：「不过叔叔你态度挺好的，我放心了，我觉得行。」
「去你家肯定会见到你妈妈。」我看到女孩的眼神又变得胆怯，宽慰说：「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妈妈你说的话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女孩点点头，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让她知道了，会把我赶出去的。」
「不会的。」我说：「你也别担心，孩子。不管孩子做了什么事，父母都不会赶他们出门。不过，我一定不会说。」
「我是去调查你们家那只熊的。」我笑着说：「你相信我，这个世界没有活过来的玩具熊。」
「我相信。」女孩重重地点头，脸上终于舒展开来。
我见到女孩妈妈的时候，已经是下班后了。我自己去的，这只是了解情况，没必要兴师动众。
出示证件后，女人似乎并不惊讶，小心地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水，垂手坐在对面。看得出来，她气色很不好。
「打扰了。」我说：「孩子说是家里出了点事，来了派出所。」
「我知道。」女人说：「她回家和我说了，还说有个警察叔叔要来家里，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个时候来，我还以为你会去我上班的地方。」
「没必要。」我笑笑：「我就是过来了解了解情况，这个年龄的孩子，容易想多。」
「了解什么？」女人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问。
「她和你说过吧，那个玩具熊，晚上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我说。
「是的。」女人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在意。这孩子喜欢胡思乱想，类似的事情好多次了。」
「后来她又发现那个玩具熊发出一些叫声，这你知道吗？」我问。
女人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从派出所回家之后也没告诉你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女人断然否认：「她什么都没说，只说是害怕那个玩具熊，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了。」
我看看女人的眼睛，她垂目望着地面，没有看我。
我心里明白了，试探着问：「你知道这件事吧？」
「不知道。」女人说：「我说过了，不知道这件事。」
「我唐突地问一句。」我转移话题说：「你爱人去世之后，你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我心脏不好，这和我爱人去世没有关系。」女人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你说得好像我心脏不好与他有关似的。」
「无关吗？」我问。
女人抬起头，直视着我，眼神中一片愤怒。可能是看见了我表情冷峻，她神色变了。
「你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挪动了一下身子。
「孩子和我说过，你心脏不好，家里常备一些急救的药物。你爱人去世了。生前他酗酒，而且你们关系不太融洽。我说得没错吧？」
「你心脏不好可能和他之前对你的伤害有关系？」我轻声说：「当然这只是种猜测。不过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如果真的有关系，他去世后，你的症状应该有所缓解才对。」
「孩子告诉我，她爸爸去世后，你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严重了。」我看看沉默的女人，说：「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想，是不是你有心事？心情对疾病的作用是很大的。」
「你可别乱说，我没有。」女人叫起来。
我听见隔壁女孩的卧室里有东西挪动的声音，估计是她听到了什么。
「我是个警察。希望你不要撒谎。」
「比如现在，你应该没说实话。」我说：「不过不要紧，我说了只是猜测。其实我还觉得，你可能觉得你爱人的死与你有关。」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杀了我丈夫？」女人笑起来，脸上却十分哀伤：「警官，你错得太离谱了。」
「你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丈夫肝脏不好，和酗酒有直接关系，但有时候经常吵架的人，肝脏也可能不太好。」我解释道：「孩子和我说过，你们经常吵架甚至动手，她觉得你们感情并不好，甚至你爱人去世的时候，你都没有掉过眼泪。」
看女人欲言又止，我停了一会儿，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我倒是觉得，你和你爱人的感情，并不像孩子说的那样单薄。」我说：「你和他是有感情的。」
「不然，以我从孩子话语中了解到的你的性格，你早就提离婚了。你不是个胆怯的人，更不是性格软弱、任人欺辱的软骨头。到你爱人去世，你一直在维系这段婚姻，说明你是爱他的。」
女人用悲戚的眼神看我一眼，抽动了一下鼻子。
「我想你性格并不软弱，既然你没有否认，那我就当你承认了。这就是你丈夫去世后，你变得越来越消极的原因吧。」
「你觉得自己对他的去世有责任，是吗？」我问。
女人捂住了眼睛，良久才开口。
「我一直和他吵架，埋怨他成天无所事事，没本事。我们因为这种事情吵过很多次了，他本来就喜欢喝酒，后来更是常常借酒消愁。我当时没有在意，只对他更加失望，没想到……」女人看看房间，小声呜咽起来：「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种事，孩子更不知道。但我忍不住会想，我好后悔。」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总是在想，如果自己没有逼他，他可能还活着和我在一起。」
「其实他不懒，也算是勤奋，可我总是嫌他太老实。」女人说：「现在我知道，健康和家庭幸福才重要，可已经晚了。」
「我们当初是多么好的一对。他年轻的时候很帅气，对我很好。」
「我知道。」我认真地说：「孩子和你爱人长得很像，她自己告诉我的。」
「她和她爸爸感情很好。」女人说：「可是我就是觉得心里难受。我看到她那张脸，就像是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我受不了。」女人重新抽泣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
「所以孩子日记里写了想念爸爸，你生气了。」我叹口气说：「其实，你也想他，对吗？」
女人终于哭出声来，抑制不住的呜咽像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我沉默看着对方，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才问：「你能说说熊是怎么回事吗？」
女人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抬头看看我说：「你什么意思？」
「孩子说，玩具熊会说话，还发出叫声，所以怀疑那只玩具熊被鬼附身了。」我说：「但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女人看我直勾勾地看着她，问：「你的意思是，这事和我有关？」
这个家里，没有别人。
「和我没有关系。」女人抹抹眼泪，说：「你想多了。」
「孩子说，上了初中之后，你一直对她管得非常严。她虽然没说太多，但我能听出来，你对她的管控到了令她难以容忍的程度。换句话说，她的一举一动你都想掌握。」我看看客厅旁边暗红的卧室门说：「但我问过孩子，她的卧室你从来都不去。」
「她要求必须锁上。」女人说：「我也不想，之前我的确进去看过，但后来她不同意，就锁了。」
「我进不去。所以玩具熊和我没关系，这样够清楚了吧？」
「孩子和我说，那只玩具熊的眼睛，看上去像是活了一样，尤其是晚上，让人感到害怕。」我答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哪怕是个小女孩。」
女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熊的眼睛，不只是眼睛吧，更像一个摄像头。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我探身过去：「据孩子说，后来也是你将玩具熊捡回家的。」
「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这么巧，你恰好捡回了孩子丢弃的熊。」我自言自语：「要知道，她特意扔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如果不是对这个熊非常敏感的人，是不会特意找回来的。」
「所以我觉得，你其实一直都对这个熊很关心。这是为什么？」
女人抬头看着我，没说话。
「你进得去孩子的房间。」我笑笑：「骗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并不难，但你想骗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市面上买到一个监控设备也并不难。」我接着说：「我说得对吧？」
女人低下头，又抬起来，还是没有说话。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让那个熊发出声音？」我问。
「我不是故意的。」女人嗫嚅着说：「那天我心脏疼得厉害，收听装置一直在我的枕头下，不小心压到了开关，无意中打开了麦克风。」
「所以孩子听到的，是你的呻吟声？」我心里明白了，问。
女人慢慢点点头：「我忍不住。知道这样不好，可我就是不能放手，爱人不在了，我怕再失去她。」
「第二次呢？」我接着问：「你又触碰到了开关？」
「是个意外。」女人低声说：「我犯病越来越厉害了，那次之后我把开关放在了床头柜子上。不过那天我犯病了，胸口疼得厉害，浑身都是冷汗，伸手去摸药，一定是无意中按到了开关。」
「当时我意识都模糊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吃了药才慢慢好转。第二天去她房间发现熊不见了，我想到装置还在里面，连忙去垃圾桶里翻找，但已经被人拿走了。」女人说。
「我去小区收垃圾的人那里打听了几天，才知道被人捡到后收起来了。捡垃圾的老人想带回家给孩子，所以也没弄脏，很干净。我要回来后，赶紧带回家把装置取出来，没想到正好女儿回家碰上了。」
「孩子没有和我说听到我的叫声，所以我以为她只是嫌弃那个熊。我觉得有点可惜，就说是在门口发现的，于是拿回家了。」
我叹口气，说：「孩子的房门一定要锁上，也有一段故事吧？」
「这就是我不敢告诉她的原因。」女人说：「之前我一直不让锁的，她有一次打开窗户，威胁我不锁就跳下去。」
「我害怕。」女人颤抖着说：「可我忍不住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我不想她早恋。」
其实，女人不光担心孩子早恋，更不想失去她。想了想，我问女人：「孩子的担忧终究是要化解的，我该怎么跟她解释？」
女人也叹口气，说：「你告诉她真相吧，我知道她恨我，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愿意承受。」
我摆摆手：「有些事，还是你自己说为好。至于是不是告诉她真相，你来决定。但我一定会告诉她，事情解决了。」
「不能让孩子带着这种恐惧走下去。」我指指外面的房门：「她是个好孩子，你们应该谈一谈。」
「还有。」我认真地看着女人说：「你的病，得抓紧治疗了，心情也要调整，我建议你同时去看看心理医生。」
女人点点头，面带感激：「谢谢你，说出来，我心里好多了。」
临走的时候，我对一脸困惑的女孩说：「事情清楚了。再说一次，这个世界上没有活过来的玩具熊，不要担心。你妈妈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
「还有。」我看看女孩不解的眼睛，说：「你妈妈很爱你，她之前可能做错了事，但她如果改了，希望你能原谅她。」
我后来还给女人打过一次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女人告诉我，她已经和女儿坦白了，女儿也原谅了她。为了表示不介意，还主动让她把装置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
「但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女人电话里说：「我得对得起孩子的信任。」
我一直以为事情就这样完美解决了。直到今天，女孩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我妈死了。」她脸上挂着恐惧：「我打过 120 了，然后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来找你。」
我第一时间赶往现场。120 已经到了，检查结果是心梗，发病是在凌晨两点左右。
夜深人静，寂然无声。没人知道一个女人在房间里痛苦地抽搐，最终无望地死去。
意外死亡案件不归我管。我在现场简单看了看，就准备离开。
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近查看了一下，然后去了一趟女孩的房间。
这就是女孩第三次来到派出所的原因。在现场的发现令我有点疑惑，还是决定再带她回来了解下情况。
她悲伤的神情让人充满怜惜，我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轻声问：「你原谅你妈妈了吗？」
她有点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点点头说：「我原谅她了，但我不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
「她怎么和你说的那个熊?」我想了想，问。
「她承认是她在里面放了东西，隔段时间就进我房间取出来充电，然后再放回去。」女孩低着头说：「为了看我是不是早恋了。我虽然很生气，但是她说以后不这么做了，我就原谅她了。」
「我后来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我说：「她告诉我你为了表示原谅，让她把那个装置放在你桌子上了。就是说，你其实并不排斥你妈妈……关注你。」
「是的。」女孩眼光闪动：「不过我不知道我妈妈打电话告诉你了。」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问：「但是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桌子上什么都没有。」
「我妈说她不会用的。」女孩平静地说：「我看它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始终没再发出过声音，就和我妈说了一下，把它给丢掉了。」
「我上次跟你说过，你妈妈做错了事情，但她如果改了，你要原谅她。」我看看对面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女孩说：「你记得吗？」
「我记得。」女孩重重地点头：「我真的原谅我妈了。」
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可是她已经死了，我后悔死了，不该惹她生气。」
「我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女孩喃喃地说：「我好后悔，不该惹她生气。」
我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轻声问：「今后你怎么办？」
「我姑姑来过了。」女孩抽泣着说：「我以后搬到她那里去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女孩身后一个哀伤的女人搂着她，慢慢走远。
也许我是错的，女孩确实已经原谅了她妈妈。我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想。警察做久了，难免会有点职业病，看什么都觉得可疑。
毕竟不是谁都能注意到，现场女人床头那个按下的开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