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差到我可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忘记曾经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成长的代价:对这个社会认识的越多,信息就越驳杂,以致脑容量不足,就像硬盘存满了一样,必须定期格式化。又或者是因为我喜欢上酒以后,脑子完全垮塌掉了。
总之,这一切让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去记录这些东西,我怕我转头又会把它们忘记。譬如此时此刻,醉酒以后的中秋之夜——团圆之夜。
一、猫与狗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我很庆幸还有一只猫在这。它是我身边唯一能呼吸的物体,现在就在床的另一端,一动不动的。如果不是偶尔传来的呼噜声,我都担心它是不是死掉了。如果它死了,这个夜晚可能又会漫长许多吧!
我原本是很讨厌猫的。曾一度觉得这种慵懒奸诈的动物实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远没有狗狗的来的亲近。我养过三条狗,第一条是一只黑背,我叫它蛋蛋。蛋蛋是我整个儿时的情感垃圾桶,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会跟它讲。那时候它住在一个敲掉半边的水泥瓮里,每个傍晚我就会跟它聊聊这一天里发生的一些有趣的、疑惑的、伤心的、烦恼的事情。可是小学一年级它就死了。死于细小。当然,这是我事后多年才知道的真正死因。当时的我曾一度认为是我逼死了这条狗,并因此愧疚了好多年。现在回想起儿时的光阴,留在我记忆里的东西着实不多了。如果它还活着,如果它能告诉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想我会很感激它的。
第二条狗叫大白,我不确定它到底是什么犬种。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当时在青岛打工的堂哥偷来送给我的。与这条狗一起送给我的还有一身篮球衣,双星牌子的。我不会打篮球,球衣只能当做夏天洗澡后的睡衣穿穿——直到现在。可大白只活了七年,初中毕业那年它就死了。大白很和顺,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动过嘴,所以家里一直把它散养着。我觉得它应该是幸福的。因为蛋蛋的原因,我很少跟它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它应该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试着把事情往心里藏。初中的时候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趟。刚开始住校的时候,非常不习惯。我是个恋家的孩子,经常在夜里蒙着被子抹眼泪。想家,想父亲母亲,也想大白。庆幸的是每个周末我能在村口的桥头上看见它。每当它看见我骑着自行车回来的时侯,总是欣喜的扑上来,耷拉着大舌头,摇着尾巴,跟在车屁股后面追个不停。我兴高采烈的回家告诉母亲,狗狗也有心灵感应,知道我周末回家!母亲说,它没有那么聪明,根本分不清周末,它只是从我离开的第一天开始便等在那里而已!
是哪!如果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回来,那就一直等下去好了,总有等到的那一天,不是吗?——高中搬到县城读书,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它便等死在了桥头。后来母亲告诉我,第一周的时候,它还能每天回家吃一顿饭。一周以后,它就不吃东西了,直到瘦到皮包骨头,直到饿死!
大白的死,让我痛了好多年。我下定决心不再养狗。在不对等的生命长度、智慧高度基础上建立的情感关系,留下的往往都是悲剧。直到女儿出生,我觉得应该给她的生命里留下点什么,于是就又养了吧嗒。吧嗒是一条土狗跟沙皮的串儿,憨憨傻傻,肉滚滚的很是可人。可是这家伙有个跟脚的坏习惯,便在跟着我上班的路上走丢了。吧嗒走丢后,家里剩下的动物也相继离开。养了三年的斑鸠飞走了,一对鹦鹉死掉一只后,另一只也撞笼子死掉了。剩下的就只有父亲养了二十几年的乌龟还健在。我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偶尔回家的时候给它清理清理乌龟壳上的青苔。
现在在床头的小猫叫核桃,抱到床上的时候兴奋地到处“踩奶”。可是跟我却一点也不亲近,给它顺毛的时候不停的抓我,咬我。我想它是属于小儿子的。儿子叫乐乐,我喜欢叫他小点点。晚上我想让小点点跟我一起睡,他说我没有“摸摸”,于是赖在奶奶的床上不走。我骗他说我一个人睡觉害怕,于是他大方的把核桃给了我。囫囵不清的跟我讲,快把妈妈找回来,就不会害怕了。还有就是他有些想姐姐了。
我也想女儿了。那个拽着吧嗒尾巴,用钉子给吧嗒打针的鬼丫头,那个原本一直赖在我怀里的小屁孩。她现在在电话里说恨我!恨我一辈子!
二、兄弟
16年辞职后我开始喜欢上了“在路上”的感觉。因为当时心境不好,兄弟载着我夜行数百公里去外地散心。一路上特傻逼的单曲重复许巍那首《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然后蹲在货车咆哮的马路牙子上讨论生死如云烟。直到凌晨三点钟,抽光最后一根烟。开车钻进陌生的小城里满大街找烟。——欢乐巨多的两个青年!
17年辗转到青岛,每到周末的时候我便沉溺在这种孤独之中。从公交车的始发站坐到终点站,漫无目的的从红岛转到黄岛。一个人逛公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自助火锅,一个人去手术。正月十五的夜里,一个人买一堆烟花,站在楼顶看它们用尽全身力气窜上高空,炸出属于自己那一朵绚烂。貌似强大。
昨天,农历八月十四,公司放假。庆幸赶上了六点钟日照回县城的末班汽车。原以为城际公交两个半小时的行程会给我带来足够的放空时间。可眼见这颠簸的巴士拉开了黑夜的帷幕。内心深处也被细细密密的黑暗填满。那些被自己小心翼翼藏匿的伤痛慢慢的渗透出来,我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与撕裂,像是在经历溺水窒息或者凌迟处死的刑罚。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好事者在微信群里转发的恐怖分子虐杀俘虏的视频——剜心掏肺,死亡来临前度秒如年、考验神经强度的剧痛。我拼命按住剧痛的盖子,掏出电话打给兄弟——
晚上喝点?
行,到哪了?正喂狗呢!
我刚上车没一会,到了给你电话。
夜里十一点,喝到几近烂醉。我却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提醒自己什么都不要讲。原本我是想跟他谈谈我在自己的婚姻里干了多么艹蛋的事,我有多么多么对不起孩子,我就是个十足的人渣!我想问他这段感情到底值不值得,我想告诉他自己的处境很不好,就像一个无尽长夜里的独行者!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讲。我们满嘴跑的火车就变成了中美贸易战、实体经济与网络经济的对冲、房地产虚高等一堆扯犊子的事。
人生不如意之事七八九,苦事;终归还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事。
于我而言,一二三也没有了。这是我的苦。
好在临出小酒馆时兄弟说:我不想继续刻意讨好整个世界了,如果可以,甚至不想再讨好自己。
这句话够我顶一阵子。这是我的幸。
三、鹅
八月十五当天早上,我带着宿醉的一身酒气坐上了县城回老家的汽车。透过车窗,我发现了路边那只趾高气昂的大白鹅。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家人。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也是父亲母亲的媒人,年轻时养蜜蜂,全国到处跑。那个年代里,这是农村人向往的一条谋生之路。于是身无分文的父亲爬着火车、要着饭一路从山东追逐到四川,后来认识了母亲,才有了姐姐和我。当然,这些父辈的爱情故事我知之甚少,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个大概,真实度不高。之所以会想起他是因为他家里有个巨大的果园,满园的瓜果桃李是我暑假里所神往的。我仅存的儿时记忆中有非常多的欢乐是关于他和果园的,以及果园里看门的那只年龄比我都大的白鹅。年岁大的东西都成精,比如那只白鹅,它是果园的护院,比狗都好使。我原以为几个暑假的相处会让它喜欢上我,可不防有一天它突然咬了我一口。果然比狗咬的疼多了。大伯随手抄起一根木柴扔了出去,赶巧正中要害,只好铁锅炖了!
大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不养蜜蜂后进了镇上的兽医站,跟乡里熟络又办事公道。所以经常被推举出来处理一些红白喜事、家庭纠纷之类的问题。
记忆中每次父亲跟母亲打架基本上都是他出面解决的。如果他现在好好的,知道我的事后,应该会大耳光子掴我吧!一顿胖揍肯定是少不了的。母亲并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因为他瘫了——脑血栓。上个月去医院看他时,他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的笔画一通却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能说出来。泪珠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汇集,泉眼似的慢慢淌出来,最终与颤颤悠悠的落下的口水混作一团。我一边手忙脚乱的接着口水,一边拿纸巾擦拭他的泪水。我想去按住他不住拍打的手,我想紧紧抱住这个孩子撒泼似的老头。可是我什么也没能做好,我只能尽量让自己自己不哭出声音,却是怎样也控制不住落下的眼泪了。记忆里那个被我骑在脖子上摘果子的家人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个干净利索,走路带风的家人已经完全湮灭了。
四、磨盘
上午十点钟,终于回到了老家。父亲跟本家大伯正在宰羊。老家有中秋节宰羊的风俗。三四户人家合买一只活羊,杀倒以后,有人剥皮,有人浸血,有人清洗内脏,有人架锅支灶。等到收拾妥当,剁碎下锅。分工明确,流程顺畅。
路过大伯门口的时候我瞟了一眼,山羊刚被按倒,父亲正带着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忙活,估摸着上午收拾不完了!我是不喜欢这整个过程的,太过血腥,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帮忙。小时候的我总是在下锅以后端来大铝锅等着分肉分汤,期待着大人们唤我过去尝尝熟了没。
本家大伯是个倔强的老头,喜欢喝浓茶、抽旱烟。前几年身体还算硬朗,老两口种着七八亩地,比父亲母亲种的都多。这两年腿脚不好后经常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在村子里横冲直撞,翻车撞墙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撞车以后大娘总是没好气的说,你个死老汉早晚有一天得撞死,大伯也总是揉搓着撞疼的地方,咧着嘴,不吱声。
给大伯放下过节的礼物时,山羊已经被放倒了,正搭在磨盘上倒血,嘴里吐着血沫,四腿抽搐着,挣扎着不肯闭眼。我赶忙躲了出来,午饭前还可以去看看二伯。二伯身体很差,十多年前中风至今未愈,后来加上糖尿病的折磨,身子骨就更不经折腾了。去年冬天一场感冒住院几个月。父亲挖好的坟坑,修好的棺材险些就排了用场!
二伯住在岭上。早年间村里没几个水库,河道也没有整修,赶上大雨时节,地势低洼的地方总被淹,老人也就习惯把房子建在岭上躲避洪水。后来洪水少了,年轻人都把新房修在了地势平摊的地方。老房子也慢慢搬空。岭上就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户老人,守着一代人的记忆,不肯褪色。
二伯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件事在农村是让人念叨,抬不起头来的丢人事。与三伯关系不好时也因为三伯说过类似的而耿耿于怀。去年二伯出院后,僵了十几年的两兄弟才解开疙瘩,坐到了一起,总算没把遗憾留到闭眼。
三伯全家都在外地。弟弟八月十三那天回来一趟后匆匆回去了。无缘得见。
许是中秋国庆假期临近的原因,回老家过节的年轻人并不多。村里活动的多是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老人。空落落的村子浸透一股沧桑的气息,有种莫名的悲壮。就像磨盘上慢慢死掉的山羊一般,矗立在黄天厚土这个大磨盘间的父辈们正打磨着自己仅剩的一把老骨头。
五、家人与酒
父亲排行老四,是家里的老幺。年轻时的他还没有驼背,风湿病也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我记得小时候曾多次替醉酒后的他沿途寻找丢掉的鞋子。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他经常喝的不省人事,被亲戚用农用手扶拖拉机送回家。躺在车斗里的他活像个要被拉往火葬场的死尸。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喝,一把生花生米就能喝出老僧入定式的玄妙状态。小时候的我就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如果醉死过去还好些,因为他有发酒疯的坏毛病。每次发酒疯,父亲与母亲就会打架。醉成烂泥的父亲哪里是母亲的对手!他满身的伤痕就是多年交手的证明。脚掌被瓷盆的碎瓷扎穿过,后背上还留着被母亲丢出来的暖水瓶烫伤的疤痕。
我不好去评价父亲母亲的爱情,如果有的话!但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他们的冲突往往都是非常激烈的。伤筋动骨是常有的事,甚至跳井、投河之类的极端选择也有过。我很庆幸,他们都健在。我更感激,感激母亲。她与奶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二十年,没有怨恨。也没有扔下我和姐姐,以及酒鬼、药罐子父亲。在这方面,我做的远远不如她。我结束了自己的婚姻!给父亲、母亲还有孩子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晚饭时,父亲找出酒说一起喝点。半碗酒下去他就哭了——他想孙女了。然后母亲也哭了。问我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感觉自己就是在造孽。剧痛感再次袭来。我眼睛盯着在逮苍蝇玩的“核桃”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恨恨的想着还不如在去年的车祸里死了算了!可我还舍不得,舍不得小点点跟她姐。
于是我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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