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比较苦恼,我的手机提示音是生活大爆炸的knock knock knock,谢耳朵在手机里叫唤不停,划开屏幕永远是千篇一律的问题:我要来云南了耶,有什么好吃的?来就来嘛,有什么好耶的,冲你的剪刀手我也不能告你无量山上老彝族烧鸡才是我心中的顶级美味。但我又不能不认真对待这些真诚的提问,要是我的饭友们吃得不满意,吃坏了肚子,说贵宝地也不过尔尔,取关了公众号,我会变得更加苦恼。所以保险起见,我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过桥米线。
烦恼也是自找的,自从做了公众号,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尤其对粉丝数量患得患失,这是不成熟的表现,我的发小李东寺就评价说,我这个人,行文拖沓思绪凌乱不说,最主要还是良心坏,为了涨粉不惜把兄弟间那点破事八来八去,属于典型喂不熟的独狼性格,别人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我呢,则是一将功成万狗哭,因为兄弟们都成了单身狗。
我知道他记恨我曾经把他的伤心事拿出来供大家消遣,但在我看来,他的说法也很不客观——毕竟不管我爆不爆张花花的料(故事详见老山炖),李东寺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单身狗初级阶段这个事实都是无可辩驳的,他还不如向朱启明老师学习,索性由着我进行二次创作,等有朝一日成为著名网红狗,收获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也说不定。
在我心里,李东寺也是一个懂吃的行家,来云南吃什么好?这是一个非常不好回答的问题,滇菜游离于八大菜系之外,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品目繁多,众口难调,缺乏响当当的代表菜。云南有二十六个民族,每一个民族,甚至每一个云南人心里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滇菜明珠,大家用情专一,对于偶然寻获的美味发乎情止乎礼,绝不移情别恋,和我对待感情的态度是一样。
虽然这种情怀听起来浪漫,但造成的恶果就是难以让中外游客留下深刻印象,难免使滇菜沦为备胎中的实心胎。唯独李东寺曾经斩钉截铁告诉过我:来云南吃什么好?当然过桥米线好。他还告诉我,这不仅仅是他的个人喜好,其实所有云南人内心都觉得过桥米线好,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罢了,这就和中国男人都觉得潘金莲好,但打死也不肯承认是一个道理。
过桥米线和潘金莲有什么关系?漂亮,真性情,完全流于外表,第一眼就能俘获人心。我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李东寺的回答让我非常感动,他是一个真正的灵魂美食家,在我百年之后,假如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把他列为造饭笔记的第一继承人。
关于李东寺,其实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在被张花花抛弃、以及被人民巷第一直男老王爆锤以前,李东寺是春城创业圈有名的多金少年,而他赖以为生的产业,就是米线。
我是米线的忠实拥趸,但很少过桥,道理和首都群众不会见天儿啃烤鸭一样,那多费钱呀,现实生活中我更喜欢贴近群众的做法,无论大锅烫还是小锅煮。米线本无味,全靠汤和帽子升华,我们这管浇头叫帽子,很形象,女人带对了帽子,可以一帽遮百丑,米线也是一个道理,街边寻常小店,汤料下的足斤足两,帽子给得干脆利落,一碗热乎乎的米线,盖满杂酱牛筋焖肉叶子血旺脆哨肥肠辣鸡,加五块钱还能多一根挂肉的大排,用我哥的话说,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我很少过桥还有一个原因。在上一个十年,吃货精品意识觉醒以前,费工费料的老店一家接一家倒掉,罪魁祸首中就包括了李东寺。此人毕业后积极投身餐饮业,用从李大爹身上骗来的创业金在昆明站加盟了一个过桥连锁,窗明几净明码标价,店门口再站几个热情奔放的少数民族妹妹,身着民族风超短裙,光是笑一笑就让来滇游客陶醉不已,生意自然不差。
当时我们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还在过着温饱无常的生活,所以特别羡慕李东寺,尤其羡慕他手底下有好几个短裙妹妹。虽然他一再强调他和几个妹妹只是正常上下级关系,但可能是因为日进斗金,他脸上无时不刻挂着笑容,看起来愈发像个淫贼,我们不由怀疑他是打着过桥米线旗号在做皮肉生意,后来就干脆给他的店取名叫老鸨过桥。
过桥米线说的是一个贤惠妻子给孱弱文青进补的浪漫爱情故事,结果被我们演绎成一个动作爱情故事,李东寺非常郁闷,一度宣称要与我们绝交,从此醉心事业,做米线界的李布斯。我们哪里舍得,毕竟我们同窗十年,不一定可以共苦,但一定可以同甘。老鸨过桥二十四小时营业,冰柜里囤着小半吨冷冻肉,汤桶里循环熬着冷冻鸡,出汤前加一瓶总店秘制鲜汤宝,味道好得要人命,但成本约等于方便面,据说是继殡葬业后最暴利的行业之一,已经受到了莆田系的高度关注,李东寺也因此晋升春城餐饮界新贵。
但一间米线店能有多大作为?自以为实现了阶级跨越的李东寺膨胀了,受邀参加了一个二代聚会,结果背回一个卖米线的小李称号。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称号,踏实,还带点小俏皮,就像卖女孩的小火柴,但李东寺却很郁闷,他自以为奋不顾身的努力可以抹平现实差距,最终却还是没能掩盖住自己是来自基层的小李这个事实。他的对标人物小米雷布斯锤子罗布斯那几年正如日中天,只有他卡在了瓶颈,于是愈发痴迷于钻研食物、金钱和社会地位之间的哲学逻辑。
最终李布斯同志还是找到了出路,卖掉了老鸨过桥,用一百页PPT打动了VC,拿到了风投,在他出生的地方——东寺街东寺塔下盘了一院老宅,开了一间私房米线。试营业期间李东寺邀请我过去,老宅围墙修旧如旧,有点古色古香的韵味,院门口悬着一个朱红牌匾,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理”字。我不懂欣赏书法,但毕竟也是混文艺圈的,认得落款那个好像是个什么书协副主席之类,李东寺得意地问我,这名字取的不错吧。我打定主意来混吃混喝,敷衍附和道,也取的很贵吧。李东寺摸着我的脑袋哈哈大笑,说,庸俗。
当时我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而且最好是直接把他脑袋踹到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到牌匾再一滴滴流下来的画面才符合我的心情,但那时的我和朱启明一样,是一个软骨头的穷人,面对权贵缺乏斗争的勇气,于是只好跟着他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装修也很考究,石桥流水景色芳菲,应该是专门请了景观工程师改造过。当然我不关心这些,我关心他原来那些妹妹去哪了。妹妹们整齐排在石桥边,除了裙子比以前更短,并没有什么改变,她们对我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整齐喊道:欢迎光临,老板里面请!
我的脸烧得慌,赶忙回鞠一躬,跑进正厅入座。服务员给我递上菜单,我接过随便翻了一下,从58到888一共有十档,我简直吓傻了,不知道一碗米线为什么那么贵,我说李东寺你果然不是个正经人,你直接点告诉我,如果我点888套餐是不是就会发生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你是留在现场观摩还是暂时回避一下?
李东寺说去你大爷的,888套餐服务员可以提供擦嘴和吹凉服务,但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就是个活生生的土贼,活该一辈子吃路边摊,搞乡土文学,永远得不到主流文艺圈的接纳。
李东寺说的是认真的,鉴于我的土贼表现,他只给我上了最便宜的焖肉米线,58一碗,果真好吃,特别好吃,面对好东西时我从来不说什么爽口弹牙劲道入味,只有好吃才是最高评价。我说,这么好吃的米线,怎么也得加两瓶鲜汤宝吧。李东寺气得直翻白眼,三指朝天,发誓这次绝对没用添加剂,他早就不当化学家啦,这碗米线的考究之处源于食材,辣椒产自四川,花椒产自重庆,酱油产自日本,胡椒产自马来西亚,而焖肉的原料更是选用了火腿大王浦在延钦点的乌金猪,而关键的关键是,在于米线完全手工制,有机大米人工收割,泡米磨浆成型发酵全部采用古法,从诞生到灭亡没有沾染过一丁点金属味道,属于过桥米线中的小龙女,吃到肚子里暖胃暖心,让人不禁联想到阳光、母亲或者其他一切伟大有爱的事物。
李东寺说这就是“理”米线的核心文化,人生在世,需要经历很多悲欢起落,如何才能避免听过了无数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呢?关键在于内心的坚持与选择,做一碗籍籍无名的路边米线,还是登堂入室实现人生价值,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做碗好米线,温暖一代人,这是一个成功企业家应该有的抱负与责任。
那时候距离造饭笔记诞生还有好几年,也没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鞭策我透过现象看本质,我甚至还不知道情怀可以变现。我被李东寺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再纠结他有没有给我上888套餐,只想和他做一辈子好朋友。
“理”米线开业的头几个月,着实风光无限,吸引了各路老饕和记者闻风而来,在本地大小媒体上占了不少版面,但李东寺不仅多金,还是一个很有才情与远见的少年,小名小利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当时正赶上舌尖上的中国大火,他立马着手给舌尖2剧组义务写文案,并盛情邀请剧组到他的店里进行考察,我先把他当年的文案与各位饭友共同鉴赏
“几家藏匿于巷尾的老店数十年如一日,遵循着古朴的饮食道德与制作技艺,入夜时分,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汤桶里灌入三分之二高的山泉水,依次浸入整只肥鸡、猪棒骨、猪脊骨、宣威火腿,先猛火催开,小漏勺留油撇沫,再改文火慢炖,保持汤面微开,用足一夜时光吊出高汤。当微风和晨光叫醒了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闻香而动的老饕总能在高峰期到来以前推门落座,老板取出厚瓷海碗,烤箱加热,木瓢舀汤,嫩黄鲜香的鸡油封住了蒸汽,如果你没有练过铁砂掌,切莫触碰碗沿,那是一颗女人的心,你以为的岁月静好,会让你葬身热海。下料要讲究顺序,懂行的食客会把小碟里的鹌鹑蛋打散,里脊片、鸡脯片、腰片裹上蛋液再滑入碗中,接着再下纤薄如纸的乌鱼片、肚片、鱿鱼片,幼嫩的菊花瓣、草芽丝,最后才是豆腐皮、豌豆尖、韭菜、葱姜丝,等待蛋液凝固,肉片打卷,鱼片开花,再倒入米线,此时汤温怡人,菜鲜肉甜,米线顺滑,这才是一碗地道正宗的过桥米线。”
他写好文案以后请我看,许诺如果我提出建设性意见可以适当给我一笔润笔费,我因为长期处于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境地,对一切主流心怀不满,我非常不高兴,说:“李东寺你真狭隘,你要记住,主角是米线,不是过桥,也不需要过桥,你想想看,北京卤煮,上海汤包,广西螺粉,重庆小面,兰州牛拉,这些名头响当当的地方小吃,为什么能从普通的食物跃升为一种文化?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外地游客发朋友圈到此一游的兴趣所在,更是本地群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唯独云南米线,因为你们这群没有信仰的商务文青,成了中华小吃界最尴尬的存在,米线从本质上来说和群众是一样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要站在群众对立面,过桥怎么了,难道过了桥就不枉为米线一场了么?”
虽然我的分析有理有据,但那时候李东寺已经过度膨胀了,听不进我的教诲,最终还是大费周章请来了一个据说是央字头的考察组。这个考察组包括一个波涛汹涌的主持妹子,一个苦大仇深的写手弟弟,两个肾气虚弱的摄像哥哥,还有金光闪闪的副导大叔。我作为本地非著名美食家也出席了这场聚会,巧的是副导大叔不仅是我们云南老乡,攀扯关系以后发现他居然还是李东寺六代以内的远房表舅,表舅喝多了酒,勾着我的脖子不顾伦常要认我为弟。饭毕谈到正题,大意是舌尖这么大的招牌,赞助费多少也得意思意思,当然作为表舅,完全可以给李东寺一个亲情价。
这个神奇的团队前后从李东寺手里拿走了大几十个,但大家知道,“理”米线最终也没有出现在电视里,舌尖2播出的时候,李东寺的神奇表舅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随之消失的还有东寺塔下那个朱红色的“理”字——李东寺被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投资人那里,他们做出了撤资的决定,风光无限的李东寺在一个月内资金链断裂,破了产,他走的太快,最终没有成为李布斯,反而成为了李光蛋,失去了张花花,所以有的失败从开始就是注定的。
他后来的故事我在老山炖里讲过,不再复述,李东寺前几天找到我,说准备复出二次创业,并且还是选择米线产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我说挺好的,但你究竟是被人民巷老王锤醒了,还是被造饭笔记感化了,终于肯走出这艰难的一步。
李东寺说,其实都不是,人民巷深处有一个东壹寺,伤愈后我每天都去斋堂吃早点,顺便蹭一段大和尚的经,每天听着暮鼓晨钟,差点就出家了。
我说:这和你复出有什么关系?
李东寺说:有一天斋堂的早点是米线,大和尚给我多添了一勺香菇帽子,吃完我就哭了。
我说:你是不是被大师点化了?这勺香菇帽子是不是有隐喻?
李东寺说:生活总归要继续,我就是想吃焖肉米线了。
李东寺还说:我想在街边开一个简单的米线店,无论大锅烫还是小锅煮,汤料下的足斤足两,帽子给的干脆利落,一碗热乎乎的米线,盖满鲜肉牛筋焖肉叶子血旺脆哨肥肠辣鸡,加五块钱还能多一根挂肉的大排,这才是生活的真谛。
我再一次被李东寺感动了,为了给他壮行,我决定认认真真给他做一碗朴实而温暖的米线
1.后腿肉一斤,猪骨半斤做汤料
2.肥瘦分离,骨肉预煮一次,洗净后加入葱姜花椒,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
3.肥肉下锅练出猪油
4.直接用猪油泼辣椒
5.剩余油渣继续小火煸炒,加少许醋,做成脆哨
6.肉切片,葱切末
7.烧沸水,米线和瘦肉片下锅烫
8.装碗加肉汤
9.随意码料,给米线带上漂亮的帽子
我对李东寺说,人生在世,确实需要很多道理,但在我的价值观里,只有吃饱才是最硬的道理,上帝会保佑每一个吃饱了饭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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