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克拉的香薰》
伤害这种事情，是会自我循环的。毕竟，人性都是狭隘的。没有人心甘情愿吞下本不属于自己承受的苦果，就算是为了欲盖弥彰，也一定要将这苦果交给别人尝一尝，好让这个世界明白，同情解决不了问题，欠下的债，怎么样都逃不掉。
吕丘北看着那个两边干瘪的裹尸袋，黑色的，就那样安静地陈在客厅中间。客厅中被憋闷了几天的那股香味，也慢慢地消散了下去。现在可以闻得到淡淡地海咸味，空气里带上了潮湿的感觉，陆良不由得自言自语着，“今晚又是平流雾啊。”
吕丘北脑海中实在混乱不堪，他有一种直觉，现在自己离真相已经很近了，但是真相又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戏耍自己团团转，终究还是在指缝中溜走。不论是作案手段，还是这几起案件的关联点，都和博雅路那家琪曼心理咨询工作室脱不开关系。但是，不论是案件相关人，还是现场发现的证据，都无法明确地指向琪曼工作室，甚至还会让琪曼心理咨询工作室与案件的关联越扯越远。
离现场最近的东西，却将真相推得越来越远。
吕丘北可以感受得到，凶手不会满足自己的欲望，凶手还会继续挑选目标。但是，身为刑警，却被套牢在凶手安排好的剧本之中，还要为凶手揩清嫌疑。吕丘北内心着实无可奈何，再往深里说，吕丘北自己是可以理解凶手的目的的。他可以大致分析出凶手的特征，但是他无法去面对这个凶手，他觉得自己愧疚，甚至愧对于凶手这一类人。
因为，导致一些无辜者变成凶手的，正是这样一些因为自己的错误伤害别人的人。
太过于在乎，会撕心裂肺。就像一句话说的，当一颗柔软的心结了太多的伤疤，这颗心也会变硬。身为一个犯罪心理分析师，吕丘北可以从表层的残酷中看出一些犯罪人本质的柔软，却无法估计柔软之上僵硬的伤疤。
以至于当这起案件终于和自己过去的经历有了太多的相似，让自己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亏欠和愧疚，让自己终究面对——自己也是造成伤疤的一员——这样的现实。
黑色的裹尸袋，两边是干瘪的，只有中间有了一些短短的凸起。潮湿的海风有些用力地吹打着房间，将残存的香味卷携着，直到房间里终于剩下淡淡的咸味。那黑色的袋子也随着风一起一伏，两边放着的银色的法医工具箱倒是巍然不动。对面单元楼已经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房间里不觉更加昏暗了几分。厨房里还传来法医队警员采集锅中内脏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有很大一部分组织随着米浆粘糊在了锅的内壁上，警员们只好用解剖刀之类的工具一点一点小心地剔下那些半生不熟的、但干瘪了、失去活力了的人体组织。
几只苍蝇固执地趴在证物带上，短而细的爪费力地搓来搓去，罢了只好振翅绕着刑警们的帽檐飞了一圈，嗡的一声像是无可奈何的长叹。
张娜有些无力地坐在痕检科那个硕大的黑色的箱子上，白色的乳胶手套瘫软地散在地板上，那手套上还带了一些显着黑色的血迹，正随着窗口吹进来的风抖动着。唐曼正在拿着笔整理着现场尸检得到的初步信息，房间里莫名其妙地安静，除了厨房里悉索的声音，还有唐曼手中碳素笔和纸张摩擦的沙哑声音。
大家都在等消息，张新河带了几名警员前往江州大学寻找苏晓。先前在听了陆良的调查结果，又联系了先前成峰案的特征，吕丘北可以肯定凶手不会放过和这起案件有关的关联人——警察管的是案件本身，凶手管的却是案件背后的事情。只好费了口舌，在电梯间将张新河拦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苏晓会有危险。这一次张新河倒是没有拿程序之类的理由搪塞，亲自带了警员前往江州大学。
可是，变故往往发生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苏晓并没有表现出一般的女孩子那种紧张而失去理智，更没有被张新河轻轻松松地带回刑警队。甚至在张新河向她出示了现场拍摄的照片和那个蜷缩在冰箱里冻的发青的小男孩的尸体的照片之后，苏晓仍旧一口咬定自己和导师李峰没有什么关系，而那个小男孩，自己更不清楚。不知道苏晓心中是不是早已波涛汹涌，宿舍区倒是起了不小的波澜，围观的学生一多，倒让苏晓多了底气，居然明确地告诉张新河，要她回刑警队接受调查可以，但是必须出示警队开具的文件。而对于张新河说的生命危险，反倒不怎么在乎，说什么大白天在人来人往的宿舍区不可能有什么人敢来行凶之类的话，要求张新河带人赶快离开，直到张新河表示让陆良一个人留下来，苏晓方才勉强同意。
接了张新河的电话，吕丘北有些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现在将苏晓接回刑警队只是时间问题，而那个被紧张打断的断断续续的回忆又丝丝缕缕地缠了上来。吕丘北回想起先前自己一家人住着的公安局大院，想起早已成了纪念物的军绿色的警服，想起大院里从来不少的邻里吆喝，想到那个在煤气灶台前忙活的妻子，也想到那个性格内敛的小儿子。之后，军绿色的警服变成了黑色的，警队的自行车也被多起来的桑塔纳警车替了下来，公安大院也在废墟的余烟里建成了红砖的楼房，少了邻里的吆喝，少了搬来搬去的煤气罐，安上了方便的天然气管道和全新的抽油烟机，但是，那烟火味道少了很多，这个家里多了很多争吵。只记得那一年案子很多，全国上下都断续发生了很大的案子，局里加班加点，妻子在家里忙前忙后，自己甚至没有在小儿子患了肺炎的时候挤出时间去照料儿子。
吕丘北心中充满了一种愧疚。当时自己年轻，血气方刚，将自己的警察事业看得高于一切，一心只想破大案。反倒将妻子的付出看成是一种理所当然，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自己都用这样的理由让妻子无力辩驳。也许，正是自己的自私和这种自以为是，慢慢伤了妻子的心吧，以至于自己的小儿子也不愿意再理会这样的父亲。
知道他们母子远在美国，生活得也算是称心如意，吕丘北心中好歹多了些宽慰。
脑海中还浮现着自己儿子那张照片，却突然想起了一个案件中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关联人——李峰的女儿，那个在市三中的高二女生李曦。自己的思维被局限在成峰案中没有走出来，以至于一直思索着“错误”一方的问题，未曾细细揣摩过受害者一方。将自己的思维局限在成峰案中，吕丘北心里暗暗自嘲一番，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说到底也只是因为自己正是“错误”的一方，而从潜意识里更倾向于将凶手定义到“错误”一方去。
人内心存在的阴影，有的时候是一个不足轻重的台阶，有的时候却是欲盖弥彰。
“我们忽略了一个人。”吕丘北突然说出来。有些昏沉的房间终于多了一丝生气，张娜抬起头看着他，唐曼也饶有兴致地合上笔盖。“我们忽略了李峰的女儿，李曦。我刚刚想到了唐思琪上次说的PTSD。你们想想，一个正在上高二的女学生，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是心理成长期最曲折的阶段，突然知道了自己向来很尊敬的教授父亲，背着自己和母亲，在外面和自己的学生上床，甚至还为了这个情人购置了一套奢侈的房产和家当，而自己和母亲还住在老城区那个老旧的房子里。这个女孩子会怎么想？”
唐曼点点头，“这个女孩子一定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背叛家庭的人，而自己最尊敬的人居然会做出一个人渣才会做出的事情，这样的心理落差足以让一个女生的心理防线垮掉。”
吕丘北点点头，但是张娜却明确地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你是怎样认定李曦知道自己的父亲有了出轨的行为？刚才张队他们在学校碰了一鼻子灰，也刚巧可以证明李峰和苏晓两个人的地下恋情保密工作做的很好。而且李峰的妻子傅纯是一个全职太太，根据她提供的信息，只是表明她只知道李峰经常去外地做学术交流，所以并不常常回家。而李曦的描述和母亲傅纯的描述并没有什么差池。况且，李曦就读的市三中虽然是走读学校，平常并不允许学生离开学校的。从尸检情况来看，李峰和李原风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李曦的上课时间，从学校提供的信息来看，李曦平日里表现优良，并没有翘课的情况发生。”
吕丘北拿起陆良先前留在茶几上的那个黑色的塑胶文件夹，“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好像李曦对她的父亲偷偷摸摸做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从成长心理学上来说，一个家庭出现过重要问题孩子，会千方百计地掩盖自己家庭出现的情况，甚至会比其他的孩子表现出更多的家庭美满幸福的样子，因为这些孩子害怕其他孩子因为自己这样的家庭而对其产生轻视，说到底，这是孩子的一种自我保护的举措。尤其像是李曦这样，品学兼优的孩子，在自己狭窄的社交圈子里一直是一个顶尖的存在，她尤其受不了其他孩子对她的非议，所以她会更加拼命地掩藏事实。就算是自己知道事实，她也要努力尝试着让自己相信自己想要保持的状态。”从那文件夹中抽出几张打印纸，“所以，面对这些孩子，不能简单地凭借他们的描述来判断。在很多时候，孩子，才会欲盖弥彰。”
将那几张打印纸递给张娜，“你看看，从这张纸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李曦。”
张娜表情有些沉重，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甚至莫名地有些厌恶吕丘北此时此刻从专业角度的分析。有些逃避地接过那几张打印纸，有些赌气一般将纸张捋了捋，发出滋啦的响声。看了两眼之后，表情就变得着实复杂，“这些只是很普通的成绩分析单吧？”
唐曼也抬起凑过去看的头，“这个成绩看起来还很不错呢。”
吕丘北点点头，一个人心里藏了事情，就会变得三心二意，即使这个人内心着实强大，也不可能做到一直波澜不动。人与人碰到伤害之后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选择以伤害为动力，不断奋进；而有的人选择就此沉默跌宕。
的确，李曦是第一种十分要强的人，按照吕丘北的话，就是一个典型的完美型人格。而这种完美型人格遇到严重的挫折后，极有可能会变成一种病态的强迫症状态，甚至会出现偏执的症状。而李曦，从成绩表面来看，的确符合奋进努力的样子，但是，这样的成绩更多地显示出她内心的偏执状态。而吕丘北之所以判断李曦知道李峰偷偷摸摸的事情——
是因为不论是奋进努力的人，还是沉默跌宕的人，在突遭变故的刹那，都无法逃脱那种困惑和迷离的心理状态。而这样的心理状态在李曦的成绩单上，很明确地变现了出来。
她高一第二学期的期中成绩整体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低谷，而自打第二学期期中考试之后所有的成绩，都是一路飙升的状态。
吕丘北从口袋中拿出一支碳素笔，随手抽出一张空白的打印纸，拓在文件夹上规整地画了一个坐标系，凭着记忆画出了李曦的成绩分析图。图像中显示得更加清楚——在一个本应该完美徐徐上升的曲线中，蓦地出现了一个诡谲的凹陷，就像是有人很刻意地将那一处用力地按压了下去。在吕丘北看来，这更像是李曦自己故意做出的不完美。
如果李曦看到这张图，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或者，李曦本人早就凝视了很久，这个凹陷，就像一根锋利凸起的刺，不断折磨着她的灵魂。
她选择杀人，正是为了弥补这样的一个空缺。
吕丘北将这张图交给张娜，“你们看看这个最不稳定的地方，还有成绩出线浮动的时间。”
唐曼微微锁着眉头，“李曦成绩产生浮动的时间，应该和李峰购置这处房产差不多的时间。”
张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样的巧合，并不应该被强行解释为巧合。太过于巧合的事情，往往就是有意而为之。但是按照吕丘北的解释，从李曦这条线的逻辑来看，的确是可以成立的。但是，还有很多不能解释的情况。
“那你怎么解释李原风的死？以及，为什么在现场并没有发现李曦的痕迹？如果凶手真的是李曦，作为一个初犯，她应该不会将现场打理得如此专业。而且，你不是先前还怀疑过唐思琪吗？”张娜将成绩单放在膝盖上，语气终于冷静了下来。
“所以，这起案件，和成峰案是如出一辙的。”吕丘北说道，“李峰被杀的第一案发现场并不是这个房子。”
这个结论着实有些平地惊雷，在场的警员略略呆了几秒，不自觉地私下窃窃言语起来，唐曼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吕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们被幕后真正的凶手布置的第二现场一叶障目了。就是这套房子，这个卧室，是幕后凶手精心布置出来的。第一案发现场，是李峰驾驶的那辆奔驰轿车。而杀死李峰的，应该是蓖麻毒。所以，我们无法确切地在残存的内脏中探查到遭受毒杀或窒息死亡的信息。而存有蓖麻毒的胶囊，就在那瓶治疗精神焦虑症的安眠药之中。”
“我们先前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房间内李原风留存的痕迹上，却唯独忽略了另一处最有可能被忽略的地方。李峰为了掩盖自己的事情，肯定会将自己的生活尽可能过得和正常生活一样，而在车内发现李曦或者是傅纯的指纹，都不会被过多地注意。”
唐曼摇了摇头，说：“但是，我们无法证明琪曼工作室在药瓶中放了含有蓖麻毒的胶囊。”
吕丘北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在最接近真相的地方，却被赤裸裸地阻隔了下来。虽然无从取得证据，但是在药瓶上提取的指纹除了李峰的，就只有李曦的指纹了。吕丘北想到那几枚在瓶盖上的指纹，李曦的指纹在瓶身一侧留下了一排整齐的四指指纹，而在瓶盖向上推起用的那个突起上留下了半个拇指的指纹。手不自觉地在半空做了一个握紧瓶子向上推起瓶盖的动作，吕丘北的思维突然衔接了起来，他可以肯定毒素是李曦后来放入瓶中的。
而这个结论，只能等着李曦自己说出来。
张娜却感觉自己大概明白了吕丘北的逻辑，虽然在细节上还是迷迷糊糊的感觉，但是这个逻辑让张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猜测，和吕丘北的想法，不偏不倚的撞在了一起。
“小男孩的死和这个房子以及那一锅内脏，只是幕后凶手欲盖弥彰的掩饰。凶手真正的目的，是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
张娜大惊失色，“我想，我知道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了！”慌慌张张地拿起手机，手指微微颤抖着，“傅纯，傅纯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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