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气温缓慢升高。
我在一家做湖南菜的餐厅里打工。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打扫卫生,摆放餐具,等待客人。餐厅的位置不在繁华地段。一般的日子,不会很忙。闲着发呆,看店外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群和车流,倒是也轻快。唯一感觉不好的就是下班很晚。往往晚上十点半了,还会有客人在房间里呼天喊地。
服务员要等着客人全都走完。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垃圾扔掉,地板拖干净。下班已经是深夜了。在那条回租住的房子的路上,十二根路灯温润地亮着。
服务员不是下班最晚的,在洗刷间有一个人要洗完最后的餐具才能离开。
我们都叫她侯姨。
一天中午,我把刚刚从桌子上收拾下来的餐具,搬到洗刷间。刚放到地上,突然听见一声叫喊,“别放那!”我蹲在地上纳闷地看着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她用手指了指旁边一个被水渍的快要烂透的凳子。“那边!”她说,“别放地上,我搬不起来,放凳子上容易拿到水池里洗。”
听别人说,她是个老员工,在店里待了三年。候姨的事,我知道的不是很多。她有一个在家里闲着不干活的男人,和一个上职高的儿子。这是她对我讲的。我很少和她说话,一般是找餐具时才会问她。倒是侯姨,经常问我多大了?还上不上学?
高考前一个月,我和家里人说不上了。他们也知道我这三年是什么样,便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了几天,我就从学校出来了。
侯姨做的事情麻烦而重复。早晨在后院洗菜择菜,然后洗碗,一直到下班。她活动的地方只有后院和洗刷间。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坐在后院一个丢弃的沙发垫上,默然倚着墙。有时我去后院找东西,她会喊我“小孩儿!”,我抬起头看着,她那收缩凝结的神情突然舒展,呆滞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的头发胡乱扎在一个套子里,散出来的头发不管不顾地耷拉着。
后来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对她和和气气,侯姨是被厌恶的。
在店里,每次吃饭都会分成两桌。很少有人愿意和侯姨坐在一块。他们说,侯姨吃饭经常用筷子在菜里乱挑,骨头吐的满桌子都是。吃饭时,她害怕吃不到饭,总是还没到饭点就先把自己的碗找出来放在一边,听说吃饭了就急急地走过去打饭。我见过一次,在逼仄的厨房过道,侯姨走不快,但看上去很有冲劲。她不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好的,她只知道,自己最后吃的话,一定是些剩菜了。
她的头发从来不梳,乱糟糟的像块撕扯过的抹布。她会吃客人剩下的菜,用手指从盘子里捏起来,自己偷偷吃掉,或者藏起来。餐具从来洗不干净,洗洁精黏糊糊的粘在上面,用手一拿特别滑。好吃懒做,不讲卫生。会耍滑头。
吧台的一个服务员说,她来这第一天住店里的宿舍,第二天就搬出去租房子住了。因为侯姨上厕所后从来不会冲。
店里有一次搞活动,设了一个游戏,踩气球。所有员工都要参加的。在脚腕上绑两个彩色气球,互相踩,两个气球全爆掉的就淘汰。店里年轻人很多,活力无限。开始场面很混乱,尖叫声和笑声,还有气球砰砰砰爆炸的声音,激烈的分不清谁是谁,眼里只有气球。没气球的人慢慢下场。最后留在场上的一个人是侯姨,她喘着气,笑着,我们觉得有些意外。被侯姨淘汰下场的是一个十八九的女生,尴尬的笑着走下来。然后,一群人就散了,谁也没说啥。
说好有奖品的,是一个小的蓝色玻璃杯。在几天后,主管把杯子给了一个经常和他打闹着玩的小姑娘。
有一天,经理突然喊我们所有人到吧台开会。早上他在餐桌前转悠了半天,发现这段时间破损的餐具越来越多了。这件事很难说责任在谁。不过,扣了侯姨的工资。因为她是洗餐具的。侯姨有些不服气,但是没有说什么。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没准是他们在搬得时候磕的呢”他们,指的是我们。之后,每次搬餐具,侯姨都会皱着眉头说慢点搬。但是她说的话没什么用,都不听她的。该怎么搬就怎么搬,盒子里的瓷器叮叮咣咣地响。
他们和我说,别听她的话,餐具直接放在地上就行,不用管的。我照他们说的那样去做了。在以后的很多个日子,对她视而不见。
六月中旬,日子开始发热,滚烫而锋利。
侯姨中午下班后习惯侧躺在沙发上休息。醒后,慢慢回到洗刷间。偶尔看见我时,会喊我的名字。
不管在哪里也不管什么时间。侯姨只要见到我就会喊一声“小孩儿”。起先,我以为她是和我打招呼,我便笑着回应她几句话。慢慢地发现不是这样。这似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上瘾一般,不喊就不舒服。而且,她并不是期待能得到我的回答,仿佛是念给自己听的。她的声音疲惫而迟缓,却听的很清楚。我烦了,就装没听见。她不在乎冷淡的态度,依旧看到我就会说“小孩儿”。
我慢慢明白侯姨这么爱喊我“小孩儿”——即使不是特意叫的,但见面必喊“”的原因,大概是想让我们的关系好一点。可是,在过了很多天以后,我把餐具直接放在地上,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听,并且嘲笑她吃饭时的各种丑相。
我刚来的时候,见到她会聊几句。和她笑呵呵的,但,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第一次看到她,我笑着说了句你好。她没说话,看着我。大概她很惊讶吧。
其实,她明白,自己在店里是无所谓的。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工资不高,一个月也就1500,比保安还低。但她不能讨价,店里是不会缺洗碗的人的,而她,需要的是讨生活。
侯姨,直愣愣地发着呆。脸皮皱巴巴的贴在骨头上。很薄很薄。眼睛像打碎了丢在夜里,灰色的眼神,没有一丝光采。
有这么一天夜里,十点半左右刚下班,我去超市买可乐。侯姨在货柜前站。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短袖,外面披着发皱的白色褂子。她手里一袋酸奶,对着旁边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人说“是啊,这个好喝,就是太贵了,少买点尝尝。”走过去的时候,我刚好听见了。我没有和她说话,瞥了一眼,她也只是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离开了那家店。去了一个新的城市,在职业学校念书。那天夜里在超市是最后一次见候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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