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凤霞，建民买的拖拉机突然坏地里了……”
村东头的葛大爷边说边动作迟缓得把满满一筐来路不明的野菜撂到地上，继而用他那沾满泥土的双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得掏出一包还未及开封的“大前门牌”香烟。
只见他面色凝重，反复端详着躺在手中的“宝贝”，像是举行某种神秘仪式般得慢慢撕去最外层的透明薄膜，直至完全露出那一抹鲜艳的中国红，随即他那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立即放射出一股炽热的光芒。
葛大爷郑重其事得将此等土豪之物放到鼻尖上闻了又闻，转而熟练得用火花为它送行。还未等火光完全弥漫开来，他便按捺不住赶紧上去猛撮一口，接下来迎接他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凤霞听闻弟弟的拖拉机出现故障后立即放下手中的家务，心不在焉得应和了两声便大步流星地走入屋内，从抽屉里慌里慌张得翻出西街修车行老板李二的电话。
此刻的她正在为早已而立之年的弟弟提心吊胆，生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三分钟热度的他再一次临阵脱逃。
同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单身汉，葛大爷选择独守一隅日复一日得以放羊为生，日子平淡却也滋润。反观思维跳脱的弟弟，鬼点子颇多但最后却一事无成，还总是让家里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他早年在外地与人合开了一家饭店，刚开始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直至第二年店内出现一起恶性打殴事件之后生意便大不如前，甚至坊间还传言他与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时气不过就用拳头狠狠教训了放出流言的家伙们，结果赔了个底儿掉，父亲还为此卖了一头正在下崽的老母猪。
于是他便灰溜溜得回家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认命，一边央求着父亲给他买一台打花生的机器，一边逢人就说以后乡亲们打花生的活儿他全包了。结果是当父亲用血汗钱为他买了一台机器后，此物便成了村里的流动性公益品，因为他抹不开脸面登门要钱，大干一场的计划还未待实施就已“胎死腹中”。
这之后，他还干过白酒推销员，小区保安，片警……每份工作干的时间都不长。至于开挖掘机，那是他从小的一个梦想，但这还没到三个月可就出乱子了，凤霞不禁为命苦的弟弟深深地捏了一把汗。
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便立马回过神来拨通电话，可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
李二在那边不耐烦得随机敷衍道:“晓得了晓得了，等下我忙完手边的活儿就过去，你们先等着吧。”
还未等凤霞开口，他便主动挂了电话。吃了闭门羹的凤霞独自坐在床前活像一尊雕塑，任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打湿早已洗得泛白的古旧衣衫。
这件红色毛衣还是她母亲在世时亲手为她缝制的，那时的她也才十四五岁，像是一棵活在温室里的小树苗，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父母这两棵参天大树的细心呵护。但这棵未经风雨的脆弱小苗终归是要长大，要不断得遭受生活的磨砺才能蜕变成极具顽强生命力的风中芭蕾！
二
凤霞未出阁前父亲还是村里极富声望的大队支书兼村会计。算盘打得噼啪响，人们争把好话讲！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真可谓是深得民心。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操劳过度身体随之每况愈下的消息为别有用心之人提供了可乘之机，虽说静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但父亲还是被安排到了一处闲职上，对外宣称是养病，但分明就是撤职！自此属于父亲的光辉岁月便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俗话说:人红万人捧，墙倒众人推。被卸职的父亲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一把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曾经笑脸相迎的手下转头投身到敌人麾下；曾经前呼后拥的群众此刻正为另一人献花；曾经的风光无限，如今的家道中落。好在家底儿还算殷实，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但纵然是有万贯家财，也经受不住长时间“支大于收”的窘迫局面。更何况对于父亲这种颇具文人风骨的老干部，两袖清风是他们的代名词，怎么能够在身居高位之时还想着大发横财这等庸俗之事？
父亲不愿委屈妻女，便主动辞去村中职务干起了建筑队上的活儿，这才让家中生活又重新焕发出生机。
凤霞在18岁时由于发挥失常而未能如愿考入师范，她清楚得明白自己的求学生涯要止步于此了。
因为一向爱出去逛街的母亲在两年前突然得了偏瘫，家中的生活就此被打乱:
父亲不得不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再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四处打听零工的活儿从而能赚取额外的收入。
弟弟因为贪玩荒废了学业以至于早早得辍了学，现在边在家里照顾母亲，边摆弄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机器模型。
凤霞则因为家中日益捉襟见肘的生活而放弃了继续追求自己的教师之梦。
被终日困在病榻上的母亲脾气变得越来越火爆，经常冲姐弟俩发脾气，但他俩从未觉得委屈。
只是心疼母亲半夜因疼痛难忍而失声痛哭，因无可奈何而反复捶打自己的双腿，因倍感自责而时不时得想一死了之……
父亲经常在外奔波而无暇顾及母亲的病情，于是姐弟俩在母亲又一次疼痛发作之时选择用架子车拉着她去方圆十里的诊所看病。
才年仅15岁的弟弟当仁不让得扛起了拉车任务，身材瘦弱的他此时浑身充满干劲。
他们小心翼翼得把母亲背到车上，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就这样艰难得出发了。
路上来往车辆很多，他们已经很靠边了但无奈还是被与水坑亲密接触、飞逝而过的车轮溅得一身泥。路上也并未有一个好心人询问两个孩子去往何方，所为何事！
他们凭借毅力徒步为母亲寻医治病，但最后也未能迎来好的结局。就在距他们回来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母亲在病痛中永远得沉睡过去了！
他们俩同时在这一天失去了最亲爱的母亲！
三
转眼三年过去，在这不长不短的三年里姐弟俩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
凤霞因村中小学空出一个教师名额而倍感荣幸得站到期盼已久的三尺讲台上为孩子们源源不断得输送精神食粮；
建民则子承父业干起了建筑队儿上的活儿，虽然辛苦但收入可观。他为人勤恳，又不怕吃苦，包工头儿对他也是评价颇高。
然而好景不长……
现任村支书孙长锁的儿子孙宝玉因未考入大学而赋闲在家。他天生脑子不好使，如果不是靠着自己的支书老爹估计连初中都上不完！
眼看着宝玉在家终日浑浑噩噩，他爹便心生一计:让儿子顶替凤霞在村里教小学生！
他当即拍板，立刻派人去做思想工作，并向凤霞保证村里一有职位空缺便给她安排上！
凤霞心中当然一万个不乐意，但架不住说服者隔三差五得前来拜访，也不想得罪大权在握的官员，就咬着牙同意了。
孙长锁自知对不住凤霞，于是便亲自登门道谢，并给予她一笔钱作为补偿，还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收下……
父女俩的命运是如此相似，前有秉公无私的父亲被现任支书拉下马，后有淳朴善良的凤霞被其儿子顶替工作！
这边的建民在建筑队上挥洒热血，颇有当年父亲之英资，但他每次站在高楼上俯瞰远方的风景时，总是在心中感叹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被困在充斥着钢结构的工地上！
他现在已经年满18岁了，看着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儿一辍学便背起行囊南下，回来时洋气十足的样子让他好生羡慕，于是他心中也萌发了要出去大开眼界的念头。
父亲并未横加干涉，只是叮嘱他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干事情不要头脑发热，要三思而后行。
他带着父亲的叮咛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父亲托人给凤霞说媒，心思单纯的她只相了一次便火速订下了自己的人生大事！理由是对方踏实肯干，文质彬彬，值得托付。
就这样，凤霞和长生经人介绍不出三天便订下了婚约。
订婚之后长生就出门务工了，凤霞在家负责照顾父亲，操持家务。她每个月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收到弟弟的长信，从他的口中不断了解深圳这个充满魅力的城市。
长生从未与她通过信，中间因收庄稼回来也是呆不够一个星期便匆忙回去了。他们这一年中总共才见了两次面，每次见面说话也不超过十句。凤霞比较羞涩，长生本来话就不多，看到女方因害羞涨红了的脸他也变得不知所措，经常借机家中有事而匆忙离开。
从订婚到结婚，他们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
四
长生是个典型的愚孝男，凤霞一开始认为他是孝顺听话，但时间一长，她便深受其害。
公公时常在长生干了一个月的体力活之后在统一结算工资之时二话不说得以他的名义去领，而这些血汗钱则统统落入自己的口袋。
长生不敢有半分忤逆，胆小怕事的他只得花凤霞未出阁前积攒的一点钱，久而久之，凤霞对公公他们的处事方式也越发不满。
未嫁过来前曾许诺盖的院墙在结婚一年后也未能提上日程，还是后来长生他们通过自己的辛苦努力才慢慢实现的；
长生出门在外，留凤霞一人在家。那时的她还有孕在身，但公公婆婆也未善待她半分。
她时常挺着孕肚去背柴火，去挑水，去地里除草，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更是一件也没落下。
当凤霞拖着笨重的身子去挑水时经常会迎来他们异样的眼光，用点儿柴火也能招致他们的不满，做点什么好吃的更是没有她的份儿。
她把这一切都牢牢得记在了心里，以至于若干年后这些离谱之事便屡屡登上了家人饭桌，供儿女们一一评说。
他们的女儿不久后便出生了，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并未有所改观。他们看不起成天唯命是从的窝囊废儿子，连带着他们娘儿俩也不受人待见。
公公虽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但却是出了名的宠老婆。自从凤霞嫁过来，她就没看到过婆婆下地干活，倒是经常看到她三天两头得挎着包步行去街上买东西，整天鼓捣着一些吃食。
长生有两个妹妹，在女儿两岁的时候，她们相继出嫁。唯一的弟弟也在两个姐姐出嫁后选择出门闯荡。
公公婆婆一时红光满面，一边悠闲得看着女婿新买的电视机，一边拿着小儿子寄来的钱经常下馆子。他们完全忘记了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上气的大儿子，只顾得自己享受……
随着女儿慢慢长大，凤霞他们的日子也逐渐变得好转，更让人由衷感到高兴的是建民从深圳领回来一个漂亮的外地媳妇！
难怪这几年建民很少往家里寄钱，原来是背着我们偷偷谈起了恋爱，等到感情彻底稳定了才敢往家里边领。
弟媳妇红英来自江西，细长腿、大眼睛、高鼻梁，一身时髦的打扮并未掩盖内心沉稳的气质。凤霞瞅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文静爱笑的女孩儿。
建民和红英在亲友的见证下举行了婚礼，婚后的生活那叫一个甜蜜！他们经常手拉手去菜市场买菜，晚饭后肩并肩得压马路，他们被村里誉为模范夫妻，整天出双入对的，让旁人好不羡慕！
两人在街中心经营着一家包子铺，生活开始有条不紊得进行着。有很多人是冲着他们“神仙眷侣”的名号前来光顾的，公众一致认为用爱浇灌的包子怎么能不让人馋涎欲滴呢？
凌晨五点，天还未亮，红英就照例起床开始和面，剁馅……忙完之后还要给在面粉厂排队等候打面的建民去送饭。因为快过年了，排队打面的人宛如长龙，建民经常连夜排队等到上午七八点才能被轮上。
红英把店铺里的活儿忙完就带着精心准备的早饭去离家二三里的面粉厂。冬日里的天儿格外寒冷，红英舍不得花钱坐车就冒着严寒步行过去。谁知道意外却突然降临！
从村里到面粉厂要经过一片芦苇荡，那是徒步抄近路前去的必经之地，红英害怕建民饿肚子就大着胆子向那个方向走去，心想湖面上结的那一层厚厚的冰会保佑她的！
没想到的是湖面上有很多冰窟窿，红英想加快速度冲到对岸，奈何脚底一滑便一头跌进冰窟窿里了，装有早饭的筐子也被狠狠甩到了对岸，可怜的红英永远见不到她的心上人儿了！
等到建民意识到红英可能发生了意外，距她跌入湖中已经过去好几个钟头了，红英的身体早已经凉透，建民万分悲痛，他的傻红英是为了他而葬送性命的！
自此建民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追求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而是在长达数十年的光阴里不停得折腾。他也从未再说过亲，带着对红英的愧疚和想念不断尝试新事物，反复经历失败。
家里人对他这段经历闭口不谈。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关于他的这一话题也逐渐被更有趣的事情代替。也有姑娘喜欢建民，但他们父母看建民老大不小了还没稳定住也不愿把闺女嫁给他，当然建民也从来没有再娶之意。
五
“葛大爷，你那么能干，年轻时样貌也不差，可为什么终生未娶呀？”建民不解得问。
“哈哈，我年轻的时候谈过，是个对我极好的女子，我是去城里赶集的时候认识她的。她被父母卖到一个茶馆当唱小曲儿的小姐，客人们总是在喝完茶后试图对她调戏一番，直到遇见了我，她说她在我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在的那几天她对我也是格外得好，我们像年轻小情侣们一样约会。但那时候穷啊，当我许下拿钱赎她的诺言准备回家时，她哭得昏了过去。当我再去，她已经被父母带走不知所踪了。自此便再也没遇到过像她那么傻的姑娘。”
建民还是头一次听葛大爷说那么长一段话，也从未听说过他这些心酸过往，心中不禁对葛大爷刮目相看，同是一见佳人误终身的大情种啊！
六
李二在黄昏时分才不急不慢得赶来，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才收拾好。弟弟的“拖拉机风波”暂且告一段落。
凤霞望着日渐沧桑的弟弟不由得又留下了两行滚滚热泪，但是比起弟弟，她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有个在恶毒公公面前大气儿也不敢出的丈夫，有个老大不小还待字儿闺中的姑娘，有做不完的家务，有受不完的气。
但这就是生活呀，并不可能一直顺心。我们总要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感受人生，在一如往常的平凡中体会人生，在充满变数的惊喜中歌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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