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刚刚入夏的一个午后,我接到千里之外家乡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那头语气平静地和我说:“她去世了,你回家一趟吧。”
我向学校请了两天假,适逢五一,首尾相接,还能够赶得上头七。
动车如长龙般驶向远方,我能体会到妈妈的心情,平静,或许还带着欣喜,全然没有因为某人的离世而发自内心的悲伤,亦没有归心似箭,一切发生的像是理所当然。
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回到了家中。
农村葬礼用的大棚,除了自家院子,还覆盖了相邻几户人家间的马路,来往熙然的多是熟悉面孔,也多比我离家前更加沧桑。
2
灵堂摆在她自己的那间老屋,印象里,漆黑阴森的老屋第一次被灯火照耀得金碧辉煌,她的巨幅照片摆在正中央,扯出一个怪异而牵强的笑容。我的奶奶葛岑花,是村里公认的恶婆子。
她养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之下又少有独生,在她七十一岁形容枯槁时,我大哥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陆续又有新生一代落地,也算是子孙满堂。
我和她关系从来就不好,或者说我们一家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堵积满厚石灰的墙。自我有记忆起,母亲和奶奶就时刻保持着兵刃相向的状态,而父亲,扮演的是两把刀子之间的棉花,父母间几乎所有的争吵,都是和她有关的。
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已是常态,中国式婆婆成为一种独立的形象在人们眼中根深蒂固,而葛岑花,很好地继承了这两点,并将其发扬到与时代相悖的地步。
所以我记恨着她,正如我所知道的,她记恨我一般。
记得小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深更半夜又地处偏僻,那时刚分家不久,父亲接了工程出差,家中只有母亲照顾病弱的我。母亲去敲她的门,木门沉闷的声响终于将她惊醒,她把头探出窗子,见是母亲,恶狠狠地用方言咒骂着:“大半夜闹闹闹,死了算了,磨命的幺蛾子。”
后来母亲一个人背着我去到镇上的医院,等到的时候,天已微微亮。
听说她对我几个堂哥堂姐是很好的,吃的、喝的、玩的,路上偶遇都会给零花钱,当然这些都只是听说,我没有真正见到过,每次我见到她都会眼神忽闪,多半是绕道而行,甚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叫她一声阿婆。
3
一幢老房子,被分割成三块,我们家真的很小很小,一楼是厨房和餐厅,沿着狭窄漆黑的楼梯上去,左右各一个房间,我和姐姐睡一个房间,客厅和爸妈的卧室是一个房间,后来我们长大了,家里也存了一些钱,父亲在原来的小棚子基础上打上桩,一砖一瓦盖起了新房,于是我们多了两个卧室和一个厕所。
新房落成的那一天,家里摆了酒席,一共摆了三桌,亲戚朋友和帮忙盖房子的叔叔都来了,院子里架起了烧菜的大锅,母亲买菜也是挑我爱吃的,那天我特别开心。父亲让母亲去请她出来坐头席,可她一出来就看见我衣着邋遢地蹲在头席的长凳上,用手拣面前的鸭舌吃,满嘴油光,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葛岑花二话不说走上前,拎起我的领子往后一甩,我的头撞到了地上,手上的鸭舌也掉了出去,眼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4
宴席不欢而散。等我再长大了一些,我们搬出了院子,我和她之间的来往,变得只剩一年一次的拜岁而已。
时间真的是一剂治伤的良药,她老了,早年的习惯让她落下了不少的病根,眼神不太好,很多事情更是记不清楚。
父亲工作忙,就让空闲的我去帮她擦药,我站在院子里久久徘徊,终于鼓足勇气跨过那道通向漆黑世界的门槛。
她眼神浑浊,终究还是没认出我来,敷完药,准备离开,却被她叫住了。
“阿龙常带小周子来玩啊,好多年没见他了,该上初中了吧。”
阿龙是我的父亲,小周子是我的乳名,而我过完这个暑假,便是高三学生了。
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5
我坐在火炉前烧纸钱,院子里的诵经声连绵不绝。母亲端来一小碗炒面递给我,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叮叮当当地响着几枚金戒指,按照习俗,老人去世前都会给孙辈打一枚金戒指,母亲在里面翻来翻去,始终没有找到刻有我名字的那一枚。
“你奶奶不会打漏了吧,数量是没错的啊?”
我随手掏出一枚,在戒指的内侧看到了我的乳名。
火越烧越旺,飞扬的灰烬迎风而上,我望着灵堂里的照片,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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