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其人

        窑场在村西南的荷塘边上，走出村西没有树木房舍遮挡一眼能看见。早年间窑场是村里的土地庙，解放后拆庙建了砖瓦窑。

        砖瓦窑高得像一座山。土垒的窑体经年累月已经形成了一个植物王国，最下层铺满蓟草、野蒿、点缀着野菊花，中间长着荆条和矮灌木，灌木枝爬满了藤蔓，窑顶几棵构树斜着伸出枝干。窑洞口长着荆条，砖砌的斗拱石灰已经斑驳。窑场西南有一座孤坟，坟头长满臭椿，坟周围有的地方已经塌陷。

        村里的孩子多数像我一样被父母散养着，每天房前屋后堰塘泥沟到处钻，撒欢地玩儿。砖瓦窑是我们的娱乐场所之一，有时候在窑上爬上爬下，抓青蛙逮蚂蚱，有时候也打野战捉迷藏。砖瓦窑很久没人用没人管了，窑口没有任何遮挡，从窑口看下去只见黑漆漆的窑膛，穿膛的风透过窑口带来丝丝凉意，让人害怕。

        明堂姓王，住在我家前排高台的最西头。由于向南留着去窑场的道路，明堂家的高台就成了四邻不靠的一座孤岛。

        关于明堂其人村里流传着几则故事。其中一则让村里的小孩们对明堂产生了恐惧感，以致于一些婆婆管教不听话的孙辈的时候说“再嚎，把明堂嚎来把你带走。”小孩子乖乖噤声，一声不敢吭了。明堂的故事有的是明堂自己说的，有的是村民传的。

        一年三十，明堂去土地庙拜神。按照惯常，直接推门进去了，点燃蜡烛、摆好祭品、掸掸身上的土，然后把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回身去看地上的粗布毡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只见一条像钱串子大小的蛇躺在上面，蛇长着红黑相间的条纹，看见明堂僵在香案旁边，蛇定了一瞬转头向庙门爬去。土地庙的门坎很高，蛇想爬出去，但是蛇颈举到一半又滑了下来，蛇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然后它游到门坎的另一边试了试仍然没能成功。明堂缓过神，掖起手里的火捻，在东墙的龛上翻了翻，找出一节木板，走近庙门。蛇见明堂过来就蜷在那里，明堂把木板搭在门坎上，然后退回到粗布毡旁，蛇试探了一下然后爬上木板游出了庙。

        明堂后来跟人讲当时的情形说，蛇快要爬出庙门的时候扭转身子冲他点了点头。

        大人们挺当真，说庙里的蛇是家仙千万不能打死，谁打死家蛇就要倒大霉。于是有人讲了一则故事来佐证他们的观点。说明朝的时候有一家人建房子挖出了蛇窝，当晚蛇托梦给这户主人请求晩几天盖房，让蛇有时间游走。那家主人没有当真，第二天指使人打死了那些蛇，把蛇窝捣毁了。流传到这家孙辈在朝廷做了很大的官，因为冒犯了明朝皇帝，皇帝下令处死了这户人家十族人。大人们说这个孙子是蛇转世的，目的就是报复这户人家，好让他家断子绝孙。

       我们听过这些故事以后再去窑场的时候就有点心惊胆跳了，见到明堂也躲着走，大人们却说明堂要得好报，明堂救的蛇也在拜土地爷，是已经成仙的蛇。在江汉平原广泛流传着灵蛇报恩的故事，村民再看明堂的时候，眼光就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很多人觉得明堂不是一般人，说他有半仙之体。

        明堂是个勤快人，自带发条，印象里他好像二十四小时在忙乎。我没见过明堂的老婆，应该早早故去了，明堂自己拉扯两个儿子长大。

        等到儿子们各自成家，明堂就一宅分两院，让两个儿子各自顶门立户。明堂跟着小儿子过，住在西院。开始一切安好，渐渐的儿子两家的嫌隙就多起来。先是老大家的媳妇说明堂只巴着小的家干活，说老大也是儿啊，怎么只管小的，大的家死活不理。责问明堂老了要不要老大管，要明堂当面把话说清楚。

        明堂悻悻地说，“怎么没管，你们走亲戚出门办事哪回没给你们喂猪喂鸡？你们留话不留房前屋后哪回没帮你们照料好？”

        老大媳妇露出不屑的神情，“喂个猪喂个鸡也叫活儿，地里麦子倒了也没见有人去看一眼，巴着我们累，老大又不是后的，全尽就小的。”

        老二媳妇在屋里嗫嚅着，老二瞪了一眼，老二媳妇第二句话消了音。

        先大媳妇揶揄明堂，发展到后面两个媳妇就短兵相接了。为高台下面的场院争，两个媳妇都不饶人。二媳妇拿着荆叉撵跑到自家院子的老大家的鸡，老大媳妇高一句低一句地指桑骂槐。明堂在高台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走在路上人也没有精神，遢拉着一顶黑毛线帽子。

        台子是一宅两户，地也是，分了家明堂两子的地自然也是挨着的。赶上夏播，水渠下来水，各家扒开口子让水流进秧田。明堂家老大的田在先，等漫了水，老大媳妇却不让老二家扒自家的田埂，老二家眼瞅没办法灌秧，两个媳妇在地头吵起来，祖宗奶奶地骂。明堂说了老大媳妇几句，老大媳妇把明堂捎上了劈头盖脸一顿雷烟火炮，明堂气得扔了锹走了。

        媳妇们骂着骂着就交了手，两兄弟先是拦，媳妇们更不让了，等巴掌落到两兄弟的脸上、身上，局面变成两家人捉对打起来。看见自家爷们打了交手仗，媳妇们赶紧分开了各自帮自家爷们，地里的秧苗被压倒一片，两兄弟滚了一身泥。等到闻声赶来几个村民才好不容易把两兄弟拉开。

        晚上热闹了，两家媳妇扯开嗓门骂，一墙之隔骂声相闻，一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明堂先是蹲在屋后抽烟，估摸两家没有熄火的意思，明堂压了一锅旱烟掏出火捻点着了，背着手往村西路上走。

        之后，两子便不搭茬了，两子跟明堂也不搭话，明堂家的高台一时间变得万籁俱寂。明堂从早到晚没有一句话，但是明堂还是自带发条起早贪黑地忙碌。

        过了几年，明堂像被抽了筋，背塌了，抽烟的时候像个破风箱。

        明堂家高台西侧有两颗李子树，夏末瓜果将尽，村里的孩子便开始惦记明堂家的李子。尽管对明堂十分畏惧，终是奈不住想吃的心情。以前明堂看见偷李子的孩子会暴跳如雷，捡起棍子就追，拾起土坷垃就扔，孩子们吓得四散而逃。这几年明堂一反常态，看见孩子们一哄而散，缓缓走到李子树下捡起被孩子们打落的李子，远远地扔到孩子们的脚下，然后拍拍大襟上的土，按按眼袋锅子往村西晃过去。

        八十年代初，村里平坟整田，一夜之间窑场上放了许多石人石马和青石碑。石人石马是花岗岩的，有一人多高，雕得惟妙惟肖。小孩子们这段时间又多了很多乐趣，在石人石马上爬上爬下，在石雕群里打斗嬉闹。

        这年三十明堂去了窑场，在窑口挂了红，摆上祭品，等香燃起来，明堂又放了挂鞭，正正经经地磕了几个头。

        之后我们再去窑场的时候，看见窑口的挂红多了起来，祭祀的碗筷多了不少，一条一条的挂红坠下盖满荆棘。村里的老人看见明堂祭窑，跟着陆陆续续来到窑口祈福。明堂天黑也去，路上碰到老人一路也扯几句。

        窑口的香火燃了很久，这段时间小孩子们都躲到队部稻场上去捉迷藏。

        正月十五，传统活动是撵毛狗，这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活动。十五晚上在冬闲的土地上、大堤上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小孩子们举着火把跟着大人们在田里、沟渠上敲击着洋瓷盆子边跑边唱“十五十六撵毛狗，撵到山里坟后头……”。

        毛狗是对狼的俗称，以前野外狼多，经常进村叼走牲畜甚至小孩，村民通过敲击炊具点燃火堆驱赶狼群。久而久之形成民俗流传下来，通过撵毛狗祈求新一年安康。

        撵毛狗的队伍行进了很长的路，接近窑场便看见窑洞灯光晃动。这年的十五，撵毛狗的活动持续到下半夜。村子稍稍安静了两三个小时，天色刚泛青，村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村里过年就是这个样子，正月里谁家的鞭放的早表明谁家是勤快人儿，象征谁家的福先到, 村民一个一个比着早起。

        村后的肖奶奶早起去了窑场，在窑口摆了祭品，摩挲一阵找出火柴，转身看见了窑膛里挂着的一个黑影。肖奶奶吓得不轻，白着脸凑近窑口看，借窑顶的微光肖奶奶认出了明堂。肖奶奶妈哟一声，扔了火柴就往回跑，到了老黑叔家开始敲门，老黑叔开门就被肖奶奶拽住衣襟。

        明堂的棺材停在小儿子家的院子里，明堂放过的牛栓在场院下。牛喷着热气，一遍一遍围着树桩转，噗嗤噗嗤地反刍。

        明堂被葬在窑场西南孤坟边上，扎了一些花圈，明堂的两子跪在坟前哭了一会子，合着媳妇各自回家了。

        明堂埋在窑场，我们再也不敢去那玩了。后来老人们说那座孤坟是明堂老婆的，明堂老婆生老二的时候难产死了，因为见了血光族人没让葬进祖坟。

2018-10-08 03:1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