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姥姥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传统地有时让我们很无奈。一年夏天,妈妈见姥姥的背心有些破旧,特意给她买了套睡衣,纯棉料子,白底蓝花,短袖长裤。刚拿给姥姥,便被她一口回绝了。她摆着手说一辈子都没穿过带花儿的衣裳,还是有颜色的,穿出去定会叫人笑话。我在一旁劝道:“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讲究这个?您整天穿着没色没花的衣服出去,人家才笑话呢!”妈妈也在一边解释,好说歹说,姥姥死活不穿。衣服已经洗过,自然不能退了,以至于后来姥姥去世,我们在衣柜里翻出了那套叠的整整齐齐的睡衣。
暑假的一天,我在姥姥邻居家看电视,听到了大姥姥去世的消息,午饭时便告诉了姥姥,她一开始还以为我在说笑,责备我道:“可莫怪说!”
“没骗您,我也是才在街上听的,这事总不能编排吧?”
“肯定没听错?”姥姥放下筷子问道。
“我又不是您,耳朵好着呢,除非人骗我。”
姥姥的脸色突然凝重了,她放下碗,便朝楼下去,我赶紧上前搀着姥姥。大姥姥这些年一直住大舅家里,离姥姥家约莫有着六七里地,姥姥那年已经八十岁了,腿脚不甚灵便,平时都需要拄根拐杖,但那天确乎是忘了。
大舅家路上遇到前来报丧的三舅,娘侄俩还没开口便哭了起来。三舅见姥姥没拄拐杖,便背起姥姥朝大舅家奔去,其实都不能算“奔”,毕竟三舅当时已经五十大几了。
在大姥姥灵前,姥姥终于忍不住了,虽然当时一片嘈杂,但我分明听出姥姥一边恸哭一边叙说着妯娌俩这大半辈子共同经过的风风雨雨。她不能忘记自己十六岁就被“卖”到姥爷家当了童养媳,那时大姥姥已经住家好几年了,妯娌俩在鬼子和国军的枪炮声中为了一点勉强糊口却常常都不能糊口的收成,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她不能忘记解放后那几年翻身做主的日子;她不能忘记大伯子意外去世后,妯娌俩无数次抱头痛哭,然后擦干泪水,共同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的心酸;她不能忘记六几年妯娌俩多少次看到乡亲们饿倒在鬼门关下的绝望;她不能忘记七几年,一个个孩子们逐渐成人的喜悦;她不能忘记包产到户后吃上第一顿白面花卷和猪肉饺子的激动;她不能忘记妯娌俩看到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们的甜蜜......
记得那些年,姥姥总是说,旁人家谁不眼气我们妯娌俩,都说比亲姊妹还亲,一辈子没争过嘴。说这话时,脸上满是自豪。
山间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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