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从江南走过,心里便住下了一个人。
那年我五岁,一人走在青石巷上,站在桥上往下望去,河水清澈见底,船夫撑着长长的竹篙,从桥洞一边划过,又从另一边冒出。我在桥上来回奔跑,不亦乐乎。
蓦然,我撞到了一个人。我吃痛往后跌去,那人手疾眼快,将我抓住。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到:“一个人,别跑那么快,下一次可没人来救了。”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的身后已是石梯,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甚至还来不及道谢,也不知道他姓名。
小孩子的记性,总会被新颖之事所吸引。我便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我爹是当地不大不小的官,打小他就教我《三字经》《弟子规》,我嫌无趣,每次教书先生让温习功课,我便跟我娘说尽好话,让她帮我打掩护。对教书先生手中的戒尺, 我是害怕的。逃课不为别的,我喜欢看训马。
那马蹄扬起尘土,似乎要踏碎这片地。训马师不知给马儿下了什么迷药,原本躁动的马,瞬间安静了下来。上马动作更是行云流水,绕着马场走了几圈后,便算是真正驯服了。我看得目瞪口呆,便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我缠着我爹,想要有一匹自己的小马驹。爹被我缠不耐烦了,他说,若能三天背下《三字经》便送与我一匹小马。我自是高兴的。
三天不长不短,我到爹的书房那“领赏”。我一边背,一边看着我爹的神情。我爹从气定神闲,到脸色红润,到满头大汗,仿佛走过四季一般。我最后一个字背出,爹爹已瘫坐在榻上,他颤颤巍巍说到:“容爹爹几天时间,爹爹想想办法。”
不日,我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一声马嘶声透过窗,传入了我的闺房。我顾不得平日里娘亲教与我的规矩,我只想见见我的马。
那是一匹纯白色马驹,或许还不懂得乖戾,只是乖巧地任人牵着。我把礼数都忘在脑后,忽忆起礼数规矩,忙向牵马的人行礼:“谢公子单独跑一趟。”“无妨,鄙人见过娘子。”声音里透过一些沙哑,我壮起胆子,抬眼望去。
是他!我定了定神,说道:“谢公子在桥上出手相救,小女子不胜感激。”他也愣了愣,想想也是忘了这件事,回到:“无妨。”声音依旧低沉,仿佛世间再无留念。
我打从江南走过,心里便住了一个人。我依旧逃学,只是爹爹不再让教书先生严苛。我牵着我的马,绕着城走了一圈又一圈,只为探寻那人的下落。
我牵着马打他门前经过,透过笨重的木门,我看见那人身着白衣,落花留在他肩头,那人手持书卷,信步闲庭;那年我十岁。
日头一天天在我身上留下印记,自己不觉得,旁人便劝我娘亲,说我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她信了那些个贼人的话,为我物色了几处好人家,可我不愿见。那日我和母亲大吵一架,向屋外跑去。
我忍不住再次跑到他的院外。院里锣鼓喧天,他一身红衣,宾客盈门。落花轻旋,他微醉,脸上掩不住的欣喜。那年我十七岁。
我辞别家乡,尽量让自己忽略泪眼婆娑的娘亲和日显苍老的爹爹。我让他们别挂念,我只想看看不曾到过的地方。我和他们约定好,安顿好后,一定会写信报平安。
我开始浪迹天涯,看过世态炎凉,走过花开花谢,我终究想通,重回家乡。青石巷和拱桥添上了岁月的颜色,小城依旧繁华如初。爹娘自是高兴的,为我物色了相公,说是可保我荣华富贵,高枕无忧。我悄悄见过,那人心肠不坏,只是仍有些叹惋。我独自走在那条路上,不经意走过那人门前,他一袭黑袍,落花落在他肩头,他轻手拂掉,怀里是一个熟睡的婴孩。他缓慢踱入房中。
那年我二十一岁。落花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在那石桥上,他与五岁的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