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一咬牙，花钱给李仁订做了一套新的西装，说是为了辞旧迎新，希望新工作能有新气象。
李仁穿上西装，打好领带，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对啦，这身西装如此帅气，千万不要脱掉咯~”老婆一边帮他整理领子，一边露出欣赏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的儿子终于出息了。
李仁伸出嘴唇，老婆下意识地躲开了，于是一个黏糊糊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走了。”李仁忧伤地说。
老婆摆摆手，面带微笑。
“西装，是千万不能脱的！”财务经理今天打着花色的领带，嘴唇和头发一样油腻，眼睛和赘肉一样精神。“为什么不能脱西装？你们谁能来回答一下？”
李仁与同事们规规矩矩地分腿站立，黑压压的一片西装把人行通道挡了大半，路人皱着眉头苦着脸，他们却个个容光焕发，精力充沛，一丝不苟地聆听上司的训话。
“为什么不能脱西装，谁，能来回答一下！”财务经理提高了嗓门，花领带上下摆动，带出一股军人般的气势。
“西装是现代人的铠甲！”一个留着光头的年轻人大喊。
“西装是大全隆的标志！”浑厚的女声响起，那是方姐，大全隆公司的少数几个女性之一。
“穿上西装，斗志昂扬！”张撷诗的声音中气十足，这句押韵的话激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李仁被同事们的热情给点燃了，于是他涨红了脸，终于说出了他自认为的俏皮话：“西装很贵！”
财务经理的脸抽了一下，他迅速地盯了李仁一眼，然后双下巴一挤，迅速恢复了冷静。李仁听见他用威严的语气说：“大家说得都很有道理。现在，让我们来回忆回忆大全隆的口号，口号是什么，想必大家一定还记得吧！请再跟着我喊一遍！”说着，他举起肥胖惨白的右手，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同事们齐声高呼：“全隆全隆，狭路相逢，我派传单，你来隆胸！”
“棒极了，散会！”财务经理振臂高呼，同事们齐刷刷地拍了一掌，然后各自弯腰捧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彩纸，开始为大全隆隆胸公司派发传单了。
天气湿热，西装真的变成了铠甲，套在人身上盖住了所有的排汗孔。李仁和方姐今天被分配到了天桥下的一个喷泉边，一见到行人就饿虎扑食似的冲上去，嘴里还念叨着自己都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的话：“小姐，胸是这个时代的祭品，胸是这个时代的武器，您有胸，您就是天使，不仅是天使，您还有机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神。请来我们大全隆隆胸吧，大全隆，给您一对西瓜般的大胸。”
李仁习惯了冷眼与拒绝，但却始终无法习惯这鬼天气。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液态的一切都在往外渗，西装贪婪地吸收着自己分泌的营养，然后变成了果冻般的胶体，紧实又严密地贴在他的前胸、后背、肚腩、屁股，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睾丸被裹得疼痛。
可方姐却好像丝毫都没感觉到这些似的。只见她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小短腿拨动着仿佛刚出母腹的野马。李仁看见她既不献媚送笑，也不念台词，只是一味地追着行人硬把传单往他们的怀里怼，怼不进就塞，塞不了就拖着别人的腿死乞白赖。李仁感动地发现，方姐的黑裙子已经被磨出了好几块灰斑，被汗湿透的肉色丝袜也东裂一道西破一口，可是她并不打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反而更加卖力。
“喂！站住！我让你去隆胸你他妈听见没！”方姐被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拖着向前走，一只高跟鞋已经不知去向。汉子哭笑不得地说：“大姐，我是男的，我不需要隆胸。”
“那你拿去给你女儿，给你老婆，给你小姨子，反正你身边总有女人吧，有女人你就拿去，大全隆不会亏待你！”
人群对着汉子指指点点，汉子也渐渐觉得，拖着一个中年妇女在街上行走貌似也不太妥当，于是他好歹接过了方姐手里那张皱巴巴的传单。“行了吧？放开我吧大姐。”
“不行！你要看！”方姐紧紧地揪着大汉的衣角，血红的眼里渗出泪水。
大汉苦笑着展开传单，眼珠子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然后把传单翻过来，继续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姐终于放开了他，他像个水牛似的撒腿就跑。
“妈的，什么人呐，我又不会吃他。”方姐嘴里骂骂咧咧地朝李仁走去，手里已经空了。
“方姐，你真厉害。”李仁由衷地说。
“这些人，一个个都冷漠得要命，”方姐只顾自言自语，“接张传单怎么了？一张纸能有几两重？又不是定时炸弹。”她走到李仁身边，拍拍脏兮兮的包裙，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仁看了看他手边那沓基本没动过的传单，无奈地揩了把汗。
“怎么？发不动了？”方姐斜眼看着李仁，嘴里呼呼喘着气。
“太热了，这西装裹得我难受。”
“放屁！”方姐笑着说：“你就是懒，你西装裹，我西装就不裹啦？我还穿着高跟鞋呢。”
李仁无言以对，在方姐的生命力前，李仁觉得自己就是只蚂蚁。
“不过也别灰心，”方姐大度地说：“你还年轻，肩上的担子还不重，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别说派传单了，为了钱我连鲨鱼的嘴都敢掰！”
“但我也是要养家的……”李仁吞吞吐吐地说。
“老婆干嘛的？”方姐若无其事地问。
李仁老实地回答：“我们的职业目前还不稳定，不过她现在也在派传单……”
“嘿，”方姐擦去脸上的油汗，小眼睛眯了起来，“真是狗尾巴配嫩草，高冠鸡配大腚牛啊。”
“你别挖苦我了大姐，我正难受着呢。”
“得！”方姐一把抓起李仁的传单，倏然站了起来，“不跟你废话了，下午我还要去洗盘子呢。我家小孩儿又要开始补课了，这老师也真是，摆着好好的课不上干嘛非要去补什么课呢……”
“啊，方姐……”看着方姐远去的背影，李仁感到怅然若失。
快到午间十二点了，李仁总共才发了17张传单。李仁很苦恼，李仁很窝囊，李仁很热。
空调是救赎。李仁走进咖啡店，只是想吹吹空调，而买咖啡的钱呢？能省就省吧。
张撷诗也走了进来，李仁叹了口气。
“哟，新来的。”张撷诗是自来熟，看见李仁后就开始热络地招呼他。
李仁懒精无神地举起手，算是回礼。
“挺不好受吧？我知道，刚开始都是这样。”张撷诗伸出胳膊搭在李仁的肩上，西装吸透了汗水，又被空调一吹，汗液冰凉，李仁不禁一阵颤栗。
“两杯美式。”张撷诗熟练地对服务员伸出两根手指。
李仁想要说话，但被张撷诗给制止了。“我请你，没事儿，新人福利。”
其实李仁是想说，能不能把手拿开？这西装压在身上冰死我了。
“不过啊，你也得懂点规矩，”张撷诗玩弄着手里的收据，绿色的眼珠在店里四处乱瞟。
“什么规矩？”李仁有点惊讶。他比较敏感，很害怕自己在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就出岔子，这样就太对不起老婆给他买的新西装了。
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走过，张撷诗的眼珠仿佛被磁力吸住，一直跟着直到她出了店门。李仁的问题悬在空气中，酿出一阵阵尴尬。李仁的脸红了。
“淡妆浓抹总相宜……你说什么？”张撷诗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回过头来。
“你说，我要懂规矩……”
“嗷，”张撷诗一拍手，说：“早晨老板不是问我们为什么要穿西装吗？你是怎么回答的？”
李仁绞尽脑汁，好半天才回想起自己的答案。当时他想出出风头，于是说出了“西装很贵”这样的答案。
“这就不对咯，”张撷诗说：“你看，我们十多个同事当中，只有你的这身西装是你自己带的，其他的都是由公司统一发放。那公司发的东西能有好的嘛？还不都是些次品？顶多百来块钱就搞定的事儿，怎么能说很贵呢？你这样说，不要说老板了，就是我们这些同事也会觉得你是在故意炫耀嘛。”张撷诗伸手扯了扯李仁的领带，接着说：“我看这一套下来也不便宜吧？多少钱？”
李仁忽然感觉被别人扼住了喉咙，身上的西装越包越紧，冷却的汗液越来越冰。“不……不知道，老婆送的。”
另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走过，这一个没有那一个漂亮，不过张撷诗的眼珠却更加活泼。
“一枝红杏出墙来……你说什么？”
李仁觉得很害臊，他不敢把这身西装的来历再说一遍了。
谁知张撷诗却自动把话给接了下去：“没关系，怕老婆也正常，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被一身西装给俘虏了呢？不过我理解，英雄难过美人关！堂堂大唐最后还不是败给了一颗太妃糖？”他笑了起来，看上去也很期待李仁和他一起笑。但李仁笑不出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闷闷地说。
“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美式来了，张撷诗拿起杯子，但里面装得太满，滚烫的咖啡摇摇晃晃的就洒了出来，浇在了李仁的西装上。“哟，对不起对不起，这么高级的西装就被我给弄坏了，你快脱下来，我拿回去帮你洗！”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老婆说，千万不要脱掉咯~经理说，西装，是千万不能脱的！
李仁把张撷诗抛下，独自一人离开了咖啡馆。
李仁垂着手，腋下夹着今天剩余的传单，苦闷地敲响了家门。
老婆开门，橘黄的灯光下她好像已经变成了老太太。
两人拥抱，李仁从老婆的头发丝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衰老器官的味道。
“辛苦了，亲爱的。”老婆笑得挺勉强。
“你也是，亲爱的。”李仁笑得更勉强。
李仁考虑着要不要去亲老婆，可老婆却没有给他很多思考的空间。“我给你做了红烧肉，赶紧吃，吃完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仁把传单扔在茶几上，懒洋洋坐进了饭厅。红烧肉很红，李仁没有食欲。
“怎么样，新西装穿着还舒服吗？”老婆主动开启话题。
“舒服。”李仁麻木地回答。
“呀！”老婆惊叫了起来，“怎么搞的，为什么会有一道污渍？谁给你弄的呀？”
李仁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咖啡渍，懒精无神地说：“嗷，同事不小心弄的，是咖啡。”
“咖啡可不好洗啊……”老婆惋惜地绞扭着双手，眼睁睁看着李仁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咀嚼。
“脱下来吧，我现在就给你洗。”老婆说。
老婆说，千万不要脱掉咯~经理说，西装，是千万不能脱的！
“先吃饭。”红烧肉在嘴里味同嚼蜡，李仁瞪了老婆一眼，老婆也没再说什么了。
李仁竟然吃得很饱。他站起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在茶几前坐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联播。老婆勤劳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好像出于什么必要的原因而不得不欲言又止似的。李仁的目光追随着老婆东走西走，一下擦擦桌子，一下又把碗盘摞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进厨房。一缕棕色的头发垂了下来，被老婆不经意间撩起，撩得李仁心荡神驰。他觉得老婆也是不容易，一个人操劳家务，还花钱给他买新西装。
李仁从身后抱住了老婆的腰，开始亲吻她的脖颈。
“别……”老婆推搡着。
李仁没有停，反而更加急迫地寻找并舔舐老婆的嘴唇。
“等一会儿……”
李仁捏住了老婆的胸，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胸还很柔软。
“有件事……”老婆转过身来，面对着李仁。
“怎么了？”李仁从自己的欲望中清醒过来。
“我先帮你把西装给洗了吧，主要是怕咖啡渍留到明天洗不掉麻烦……”
李仁脱下了西装。
脱掉灰色的西装，李仁发现自己的皮也被连带着撕了下来，疼痛难忍，如烈火烧身。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皮，肉粉的颜色里粘着丝丝肌肉和神经，星星点点的白色遍布其中，李仁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凑近一看，淡淡的血腥接着一股烘热的腐味儿扑鼻而来，李仁知道那白色的东西是蛆的卵。卵扩张着，蠕动着，一摇一晃蠢蠢欲动，李仁赶紧伸手去扒掉衬衫，可是越扒就越疼，李仁的脑后浸出汗珠，咸丝丝的汗水杀着赤裸裸的肌肉，李仁咬着嘴唇，寒意渗进骨髓，突然间他听见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晕眩中他明白那是自己的叫声，胃里翻滚，中午吃的外卖叫嚣着要冲上他的咽喉，他努力吞咽口水，可是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已经摆脱了他的灵魂。他看见自己趴在地上呕吐，他听见自己的胸膛传来不祥的鼓声，他又闻到了腐臭，可是渐渐地就被酸味给掩盖了。他用拳头捶地，地面摇摇晃晃，突然间他两眼一黑，迎面扑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紧接着的疼痛与恶心使他失去了意识。
闹钟使李仁清醒过来，李仁知道自己做了个很恶心的梦，可他却希望能呆在梦里永远都不出来。
老婆笑嘻嘻地为李仁送来洗得如同崭新的西装。
李仁穿上西装，打好领带，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对啦，这身西装如此帅气，千万不要再被别人泼咖啡咯~”老婆拍着李仁的肩膀，露出一个真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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