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新房子已经盖了六七年了,但我在梦中常浮现从前住过的老屋。而且一想起老家,首先跃入脑海中的,并不是后来建的新楼房,而是那狭小、破旧的老屋。家乡有句老话:“金窝、银窝,忘不了穷窝。”我怀念老屋,因为它承载了我儿时的全部时光:苦乐交替的童年、酸甜苦辣的日子、也有贫穷的自卑、伤痛的记忆……
老家那座由木头为架、土坯为墙的四间房老屋,建于清朝末期,经历了一多百年的历史。听说盖那屋子的时候,我爷爷还没有成年,连七八斤重的“泥包”(运载糊土坯缝用的稀泥)都拎不动。在那经济极度匮乏的年代,即便是中等人家,盖几间土坯房,也要耗尽一家人的全部心血。据说我曾祖父王鸿信,为盖房子每天起早贪黑。所有垒墙用的土坯都是他一人亲自挖土、和泥、用木模子一块一块脱出来,再晒上好多天才可以用,屋顶上的檩条、椽子还有苫屋顶用的“斜笆”,也是他去大华山深山老林一根根砍伐、一步步拖曳回来的。还有瓦片,也是曾祖父支上制瓦筒的木头架子,用泥巴一块一块拍出来,送到“缸窑”(我们老家一个烧制砖瓦、陶器的窑场)烧制而成。房子盖好不久,曾神父就累得大病了一场。以前我小脚的奶奶,常跟我们提起那些辛酸的往事,讲着讲着就老泪纵横,年幼的我也似懂非懂地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老屋布局原是坐西朝东,到了我父亲这辈,因和大伯们分家,堂屋改到后墙,变为坐东朝西,前面又加了个小院。南侧是厨房,我记忆中厨房门最先是向东边开的,擅长书法的父亲在厨房门口书写了相关的对联:“一饭常思陇上苦,终生是惜盘中餐。”
进门便是个土坯修的老式灶台,嵌了两口锅,我们称之为大锅、小锅。芭茅杆做的锅盖,密封得不严实。在蒸馍时,母亲常常将锅沿用抹布围一圈以减少漏气,再压上装了小半桶水的木桶。灶台右边还有风箱,柴禾填进去后,拉一拉风箱杆,灶内就升腾起旺旺的火焰,为了防止冒出的火焰产生的热量白白浪费,我们还在外边吊了个陶制的温水壶。饭做好了,温好的水可用来洗手脸和刷碗。灶台一边的墙上,挂着铁铲、铜勺、筷笼、笊篱等灶具;锅台另一边放着案板、脸盆架、大水缸,缸里面有葫芦瓢,用来舀水盛水。
那锅灶从我记事时就很陈旧了,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历史。后来又请邓县一个技术高明的师傅,扒了旧灶台,新修了的水泥、砖头锅灶,外边加了个烟囱。空间上不够用,就把原来的风箱、温水壶都淘汰了,靠近烟囱的地方还可以嵌入一个陶罐儿,继续用来温热水。老辈人说砌灶台是个很强的技术活,不但锅与灶台要严丝合缝,而且烟囱通风也要好,砌得不好不仅费柴禾,而且会满屋烟气呛人。
新修的锅灶果然比原来整洁省力一些。我幼年时,就是家里的“火头军”。常常会帮母亲烧火做饭,往灶膛里填柴禾,有麦秸、花生秸、芝麻杆、苞谷杆和树枝等等,有时填树枝时总会把燃着的火压灭了,只得鼓起腮帮子使劲吹,眼睛时常会呛得流泪,火却总是燃不着。父亲告诉我:“人要实心,火要空心”,要把树枝架起来,中间留个空隙这样火才会燃起来。那时我会埋怨:还是保留着风箱好,遇上柴禾燃不着时,拉一拉风箱不就好了?
当然用柴禾做饭也有它的好处,我现在还总觉柴灶做出的饭菜格外香甜。那时间还多用猪油炒菜,老远就能闻得到扑鼻的香气,叫人馋涎欲滴。我当“火头军”,还享受到了许多别人没有享受到的好处:冬天顺便烤火。有时将母亲打鸡蛋后扔掉的蛋壳收集起来,将里面残余的蛋清统统倒入一个鸡蛋壳里,放在柴火上烧熟吃;还将小沟渠捉的鱼去掉内脏、鱼腮,里面抹上一层盐,用蘸了水的纸一裹,放在灶中烧熟,就成了一道上等的美味。还有烧红薯、烧嫩玉米……收获季节,如果烧的是硬柴禾,饭做好后有剩余的炭火,我们常常在灶洞里放进去几个红薯,或玉米。用草木灰覆盖起来,不久后取出,去掉外面那黑乎乎的一层皮,也不怕烫手,掰开就吃,在那金黄柔软的红薯瓤上咬一口,又甜又面;烧玉米又香又甜,更让人回味无穷,在少粮缺吃的年代,能吃上那种东西,别提有多爽了。时至今日,那香喷喷、热乎乎的烧红薯、烧玉米,依然是我记忆中最佳的美食之一。
而今随着液化气、电饭煲、电磁炉等各种电器化厨具的普及,如今也很少见到记忆里那样的土灶台了,烧红薯、烧玉米……这一切都淹没在时光深处了。如今的我们只有花钱去“农家乐”,才能体验那种生活了吧?那灶台里熊熊的火光、母亲慈祥的笑容,都是我们心中永恒而温暖的存在!
向北挨着厨房的是父母的卧室,室内面积仅一丈见方,是父母当年的“洞房”。床边有一个红色的大木厢,是母亲唯一的嫁妆。靠东有一方木制的窗户,窗台上放了一面用了三十多年的小镜子。母亲和姐姐用它来照脸、梳头。每逢大雨,常会有雨水飘进来,我们就在窗上钉了塑料布。下连阴雨时,常会有泥土从屋顶掉下来,雨水也一直往下滴,母亲只好用水盆接着。只有等天气放睛时,才请会泥水匠活计的二堂哥上房帮我们补漏。靠里放着一方木梯,与顶棚相通,上面常堆放一些农具、杂物等。
在往里就是堂屋,(现在叫客厅),早先的记忆中,那里放着一个大棺材,堂屋越发显得狭窄。靠后墙有一个八仙桌,是外婆家一个老木匠做的。这间屋子顶棚上安了个“亮瓦”,自然光透射照耀进来,堂屋才明亮一点。堂中央曾有一张巨大的毛主席像,我儿时常心存疑惑:为什么毛主席只有一个耳朵呢?后来父亲解释说是画像角度原因,另一个耳朵被脸遮住了。中堂也有副对联,上书:“红太阳光芒千秋照,毛主席思想留人间。”堂屋门框上也有一副:“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
堂屋前面的院子是我儿时的乐园,爱养花的父亲在庭院里种上各种花,记得主要有月季花、木槿花、喇叭花、夹竹桃等。还有棵高大的杏树,两棵低矮的桃树,还有枣树。有花有果,有香有色,清贫的日子也就显得有滋有味。又有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却不是我们的,因为那树种得比院子还早,长在领居四爷家的宅子上,我家建院子时一部分占了人家的宅子。众多的花草树木,也为小院增加了许多光彩。院子里还有水泥桌、石臼等。靠边还修有鸡笼,养了五六只鸡。庭院、台阶前静悄悄的,有时晒着新打的麦子。年迈但身体尚且硬朗的祖母静静地独坐在那里守着。馋嘴的小鸟不时飞下来啄食,祖母便嘴里“嚎示!嚎示!”地驱赶着它们。
夏日的夜晚,高大的月季花树的影子交杂错落,微风吹过,树影摇动,姗姗可爱。我们就露天睡在院里的春凳上、凉床上或竹制的睡椅上,沐浴着清凉的夜风,聆听自然界各种声音。十五日的夜晚,明月高悬,照亮半截墙壁,我们姐弟三人便在墙前玩手影戏:将手臂比成狗头、莽蛇、小鸟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玩着,或者互相讲故事,直到夜深才睡去。有时半夜会变天,电闪雷鸣,我们慌忙收拾东西进屋去睡。
北边最里的屋子是祖父母的室,听祖母说,1958年,河南大面积闹灾荒,我祖父王恩锡就是因贫病交加,饿死在这间屋里的。第二天,他的长子——我的大伯文重也紧随他过世了。祖父去世得早,连我姐姐也还没出生。多年以后,祖母的卧室也同时成了我们姐弟三人的书房,墙上小书架上摆满旧书,识字的姐姐、哥哥仰头高声吟诵诗歌,低头无声地看小说、读文学名著。我们的六口人之家,就住在这狭窄的老屋,度过了好多平凡难忘的日子。
我们住在老屋,有许多悲欢交替的经历。在这以前,各间屋子相通成为一体。等到大伯的三个儿子——堂哥们各自成家、又分了家。我们厨房的门也改了方向,父母的卧室也和厨房隔开了。后来姐、哥也经常在外地工作、求学,父亲也在远处教学,家中只剩下八十多岁的祖母、母亲和我三人。夜晚,我趴在那张掉了漆的旧小桌上,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画画等。不识字的祖母常常走到我身边说:“你趴的这张桌子,多年前你姑姑、爸爸也曾经趴过。他们有时会猜到老师来家访,故意大声读书,为了能让老师知道自己在下功夫。”奶奶又说:“那年你哥哥还小,晚上给我一起睡,问你妈晚上去哪儿了。我说,‘你四爷死了,你妈去帮忙料理’。你哥不懂事,说:‘四爷死了,为啥不杀杀吃了呢’?”我后来在荆紫关读初中,有一次周末回去,87岁高龄、久病卧床的祖母神志不清,已认不出我了。我说:“我是您的小孙子建昌啊!”她说:“你骗我的,建昌那有你这么高的个子呀?”等到她神志清醒些,忽然明白过来,哭着说;“真是建昌回来了,我都糊涂得认不出来了……”如今我有时回到老家,瞻仰祖母的遗像,回顾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让人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和悲恸。
几年后,姐也出嫁了,后来哥也迎娶了新嫂子。再住后,他们的女儿姣姣出生了,我们又成了六口人之家。后来我上了大学,父亲将院子括建了,又盖了两间小房子,还打了一口压水井。我参加工作两年后就结了婚,简单的婚礼时就在老家进行。
我们老屋在1988年夏天还经历过一场火灾,门前麦场那年发大火,幸亏有大门前两排白杨树抵挡,人们又及时救火,老屋才没被焚毁。十年后又经历了两场水灾,堂屋进了水,泡倒了一堵墙。2005年,父亲去世,就是从这屋送出去的。后来我们将孤独的母亲接到荆紫关买的新屋居住了。多灾多难的老屋仍挺立在老家的村庄,因长时间没人住而院中杂草丛生,墙皮都剥落了好几层,有几处都严重裂缝。而四周邻居们大都换了新房,陈旧的老屋成了一道极不协调的风景。直到2015年,我们才请人推倒了老屋,我们兄弟两家合力盖了二层八间的新楼房,老屋终于结束了她一百多年的沧桑历史。
老屋承载了我们好多悲欢离合的记忆。我没有诗豪刘禹锡的才情,能为它书写一篇《陃室铭》,也没有归有光的感怀,为它写篇像《项脊轩志》那样的悲情小品文。在这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普通不过的小村庄,我们三代人居住在这小小的破屋中,创造着平凡的家史,世人有多少人能知晓?父亲是名教师,我们多多少少受他影响,从这座老屋,共走出了我们兄弟两名大学生,和连我姑在内的四名教师,俨然成为了一个教师世家,虽然摆脱不了平凡,但也称得上是知识分子之家。
新屋盖好过了五年,母亲也去世了,是从新屋送出去的。新屋因暂不常住人,我们也没认真装修,一直到去年暑假,我和哥哥才计划着整修房子,我带着我九岁的小女儿,在老屋所在之处,我常向她时讲关于老屋的一些往事。受读书的女儿天真地问 :“爸爸,你以前发表在《情漫荆紫关》上那篇《亭亭白杨》上说:家乡老屋门前有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现在我怎么看不到了呢?”幼小的她哪里知道,白杨树和老屋一样,早成了一种回忆了。
如今家乡变化太大了,连门里那一片碧绿田野,也不是旧时之面貌了。那百年沧桑的老屋,那庭院中的花草、果木、鸡笼、水井、连同祖母、父母亲都成了沉淀在记忆中的影像了。(2022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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