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头的灶台

老法头，是无锡俚语，从前的意思。

老法头的灶台，砖砌，上置两口大铁锅，铁锅中间安置有一个小汤罐，无锡人称之为“汤罐”。汤罐没有专门的盖，要说有盖的话，那就是广勺，广勺一般用黄铜制，里边另置有一把略小汤勺，可盛汤或舀汤罐水。

小时候的我，爱喝汤罐水。一通玩耍过后，气喘吁吁跑到灶根，提溜起烧火板凳垫在脚底，拎开广勺，胡乱拿起一个盛器，舀起一勺，咕嘟咕嘟就下了肚。汤罐水，解渴，取用方便，温热度刚好，还带着柴火特有的味道。喝完，走动开来，能听到腹内水流的声音……

父亲在长安当地算是小有名气的泥瓦匠，许多徒子徒孙慕名来到其麾下。父亲走得突然，于2017年端午前夕骤然离世。他虽未能成就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理想，但尽力促成了当地村民居者有其屋的夙愿。我家前后进所有房屋都是由父亲一砖一瓦亲手堆砌起来的，灶台自然也不例外。

灶台上雾气蒸腾的样子，恐怕就是深刻在无锡乃至江南人家记忆里关于人间烟火最为具象的写实。在父亲晚年，他常会对母亲念叨起自家灶台上的那个紫铜汤罐……

小时候，我喜欢争夺祖父蹲坐在灶膛前烧火的机会，灶台前则是手脚麻利的祖母的主厨地盘。那个地方，暂时是我的技艺无法企及的场所。要烧出一锅香喷喷的米饭，并不简单，柴和火候很关键。柴要够干，潮湿的柴是烧不起来的。另外，添柴不能等到火快熄灭的时候再加新柴，这样的话，烧出来的饭很容易夹生。乡间做饭是需要涨饭火的，所谓涨饭火是指待镬里的米饭八分熟的时候，需要熄火暂停添柴，一二十分钟后，再在灶膛余烬里搂火，添上两个草把（系麦秸杆挽成的S形草柴），才能把饭真正做好。这些，都是老一辈人总结出来的生活小常识。

捞干净蒸架上的米粒，盛完了镬里的白饭，会留下一层金黄色的米饭锅底，这就是民间美味——锅巴，我们当地则唤它为饭糍。焦香解渴的饭糍做成汤泡饭凉置后，佐以家制咸鸭蛋，又是无上美味。

长大后，我方知道：无锡的名菜～天下第一菜，上品原料之一就是用的这种锅巴。如今，天下第一菜已因饭糍难觅而日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机制锅巴，外形、口味却与家乡饭糍相去甚远……

灶膛，烧火的地方，黑黢黢的，却出产美味——煨山芋。我们将自家自留地刨出来的山芋，用长长的火夹夹住，轻轻置于炉膛，在一番撩拨、覆盖和翻身之后，我快速用左手换右手进行腾挪……俄顷，一只烘山芋被快速去皮，几乎未经如何咀嚼，软糯温香的山芋就入了肚。此时，才感觉上颚皮和舌头被烫得生疼，但依然是笑嘻嘻的，一脸的满足样。当年，灶膛里煨山芋的滋味，和都市里菜场上、街巷里弄边化工炉里的烤山芋风味，简直是天差地别。

冬日里，灶膛里的柴火余烬，是抄脚炉取暖的神器。手脚麻利的祖父母，在灶火的余烬正明明灭灭时，便将它们入了铜质或铝制脚炉，铺上砻糠，啪的一声扣上盖子，我们就可以抱着它籍此温暖整个冬日时光。

冬日里，为了让屋内照进更多暖阳，我家印制有“批林批孔”、“斗私批修”时代残痕的排门板，在早饭后就被勤快的祖父取下垒放在了大门边一侧。暖阳下，脚炉边，几个小伙伴汲拉着鼻涕，用冻成胡萝卜般的手指蘸着唾沫，翻看着首尾分解的小人书……我和姐姐，听着脚炉里煨蚕豆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硬撑开被烟气燎烫出眼泪的双眼，又煨起了黄豆……一个小小脚炉，驱走了冬日里乡间雪后的寂寞。

雪后的晒麦场上，有孩子和大人在堆着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灶膛里的锅灰抹上去的。不远处，顽皮孩童抛铁箍的声音在呲啦呲啦作响。檐下的冰凌，随着屋檐上融化的雪水长到了二尺有余，孩子们手里又多了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棍……

孩子们对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充满了好奇，总想去探究大人们在灶间祭祀的灶神到底是何方神圣。长大后方明白，大人们的祈愿就是锅里有热气冒出，祈求未来能不断升腾出新的勃勃生机……

生活，一半烟火，一半诗意。手执烟火以谋生，心怀诗意以谋爱。一个村巷，一段故事，灶台边，镬子里，屋檐下，田垄上，难免会有说是道非的不堪。但是，大家都能明白：春风吹拂下，麦苗定然将欣欣然睁开双眼，努力拔节，铺呈开一张绿色的巨毯，一番全新的气象又将展现在开年的原野上……

中元节前夕，谨以此文，追忆我的父亲，纪念穿梭于我脑海的故人，怀念依然奔忙在人间烟火中的乡亲和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