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奇迹农夫
(一)
外婆住过的燕子村。一开始我以为那里住有好多好多的“燕子”。等再长大点的时候,重新认识了外婆的村子,才知道“燕子村”并没有住着燕子,也是长得和我们村子差不多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外婆的村子比较大,而我们村子很小,小到在这个地球上完全找不到。
这么老的一个外婆,依然坚强地活着。依然保持着爱劳动的习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她的弯背驼着一袋袋种子,一袋袋的肥料……像蚂蚁搬家那样,一点点搬到地里。她一锄锄地把地松好,然后把一粒粒种子洒进泥土里。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使得瘦小而驼背的外婆,硬把那片荒山开垦出来种满了各种豆子和花生。在这样一个被村民抛弃了且荒芜的地方,让它有了生命的迹象,欣欣向荣起来。
可能是上天的垂怜,经外婆的手种出来的黄豆粒粒圆润,种出来的花生颗颗饱满。一到收割的时候,那一担担的黄豆挑起来分外的沉甸甸。那一株株的花生,从地里拔起来的时候,根须上挂满了累累的果实。每次放假帮外婆收割时,心里就一百个不愿意,老是抱怨那么老的人了,还种这么多地,也不会享享福。一边干活就一边骂她,现在回想起来,外婆不是不想享福,而是生活所迫,不做的话就没有饭吃(那个时候的舅妈对外婆不是很好,听到最多的是舅妈的谩骂声)。
我觉得我的外婆就是一本书,她没有华丽的语句,却有道不尽的真实。
(二)
外婆很老了,那年有八十多岁了吧。想起那年七月的花生地里,我静静地蹲在泥地里,把从地里起出来的花生仔细地摘下。突然间天空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飞过来一大团厚重的乌云。风儿呼啸,激动又急迫,叫嚣着东奔西走。飞鸟惊慌失措地四面飞散,翅膀在头上划出寂寞的声响。怎么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们怕是要淋成落汤鸡了。看着地里躺着的花生,还有那么多没有摘完。
外婆就是那样弓着腰身,站在我的身子上面,站在那片广袤的天空下,如同一尊雕像般,为我撑起风雨飘摇的天空,抵挡来势汹汹的雨水。外婆弯着的身子又像一座小桥般,在那片花生地里,弯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在她的身下躲避突然袭来的大雨,那份安全与踏实,深深地刻在了那年七月的花生地里。沉默是如此饱满。雨中的外婆最终变得不再清晰,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氤氲着厚重的水汽。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宣泄,还是雨水洗刷我内心的措手不及。
故事静止在那一页,清晰而独立。
又记起,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我跟着姐姐回到外婆的家中。因为天气不好,我就没有再回自己的家。学校要交五元钱,而我又不敢问舅舅拿。我就跟外婆说起我的难处,外婆颤微微地登上木梯爬上阁楼,在那个破旧的木箱里,取出一个小布袋,慢慢打开一层层的包裹。在那一叠少得可怜的纸币里面,哆哆嗦嗦地取出我要的五块钱,轻轻地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低头看着这张薄而皱的五块钱,它似乎因为外婆的缘故变得更加有分量了。放在我掌心的五块钱,却有着结冰似的孤独,在我的手掌心里滋生起大片大片的难过来。
就这五元钱,不知道外婆用那个弯弯的背,背了多少次的黄豆去集市上换来这无比可怜的收入。要背多少次的肥料才能滋长起这一点微薄的财富。可年少的我还是对外婆提出了要求,而且在这个要求满足之后我转身离去,连记忆都被干干净净的替换掉了。
我怀揣着强烈的愧疚和悲伤,讲述这些过去的事情。并借此埋葬我年少时的种种无知与轻慢。
(三)
我的外婆一个人住,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那座空了许多年的老房子。一个人在明灭交替的灯光下眯着眼睛瞄准针孔,认真仔细地穿着线(她的眼神不太好,一般要穿好几次才能穿好)。缝补她那穿了不知道几个世纪的衣服。那张风干得如核桃般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忽明忽灭。她反反复复地讲述着这一生支离破碎的内容,一个比一个伤心,一个接一个愉快!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灯光下,她的影子挤满了整个房间。
每次见她弓着腰身在黑暗中,提着三耳铁锅烧着柴火煮饭时,我的心就一阵阵发疼。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舅舅这个外婆唯一的儿子,为什么不接她一起生活。一个人煮一锅饭,热了又热。米饭都热出怪味来了,还舍不得倒掉。那碗咸菜在灯光下放着,不知掉落了多少只蚊子。依然固执地散发着咸咸淡淡的香味儿。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总看着她站在门外看着我们从那条青石板路上跑上跑下。眯着眼睛,一会呼呼我的名字,一会唤唤妹妹。总之在她眼里,我们这样随便的折腾在她眼里都是幸福的。那个时候的外婆已经很老了,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干枯而生硬,像长了刺一般。她总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我总是像躲瘟疫一样躲着这个孤独的老人。她经常对我说着,在外婆这住吧。我怯生生地看一眼那黑洞洞的房子。摇头又摇头。
外婆的苍老大概是被我不断地拒绝而滋生起来的吧。这个迟暮的老人,撑着那根手杖,弓着腰身站在那个风里。眼角带着泪花,看着我一步步离她远去。轻轻地一声叹息,寂寞着那年的天空。
后来老屋被无情地推倒。舅舅在新村的新房边上搭建了一个柴房,然后把年老的外婆就安置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只要我去了外婆家,就能听到舅妈在那大吼大叫地指桑骂槐,谁都听得出来,那是在骂外婆(那个时候我有点恨舅舅,我不懂他为什么连自己的妈妈都照顾不好。可我又太小,无力改变些什么)。我的外婆就住在那柴房里,孤独又寂寞。
即便是在那样一个局促的环境下,外婆依然坚强地生活着。每天早晨,看着我们从她灶堂里扒出香喷喷的烤地瓜,一边急着想吃,一边又大喊着“烫、烫、烫死我了”。然后看着外婆在一团红红的火苗中笑出了满腔的幸福,我想那是她最为幸福的时刻吧。我从没见过她笑出这样的亮度。然后听着她在我的背后,像梦呓一般喃喃地说道:“这个女崽,开口一说话不是烫“死了”,就是开心“死了”,累“死了”,甜“死了”……这人哪能那么多的“死了””。听着她在那说着,然后我回个头去朝着外婆扮个鬼脸,笑着对她说:“外婆,我开心死了……”哈哈……
但是她还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守着那座空了许多年的老房子。一个人在明灭交替的灯光下用她的影子挤满整个屋子……
(四)
老妈曾告诉过我,说外婆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那个时候分土地斗地主,把外婆家的资产全充了公。因为斗争得厉害,有人还把外婆从楼梯上推了下来,摔坏了脊梁骨。因为没有钱医冶,导致了外婆一辈子弓着身子走路。越老背越弯,弓着身子走路时,头都快挨着膝盖骨了。我可怜的外婆就那样风里来雨里去走了一辈子……
外婆是在十几年前离我而去的,她走的时候,我因为在外地,没能赶回来。没能看她最后一面,没能好好送送她老人家。那个遗憾在我的心里成了一道永久的伤疤,轻轻一揭就会疼。
我想像她走的时候,静静地侧躺在那个棺材里,一定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生前不能平躺,死了还是不能,这份痛,让外婆,无法为自己争辩。就算她活着,也是倔强且微弱的,他的全部力量只够用来活着。
外婆静静地躺在那里,全盘接受,儿子儿媳的敷衍了事的哀悼。那个瘦得脱了形的人,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是否在走的那一刻有念过我的名字。我想是有的,只是我没有听到。
外婆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和她生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会看着我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冲着我微笑,现在却是一脸安详,与世无争的安详。
那个我和她说尽一切话语,却没能说出最想说的那一句话的外婆,那一刻深深地睡着,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用她弯着的背背着一袋袋的花生和黄豆,在那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上来回穿梭。再也不会为了我在花生地里站成永恒。
我没有回来送她,她有没有感觉得到,有没有责备我,我很想她亲口对我说。但她对我的慈爱,没有摇曳出一缕希望。她此时的安详,让我一生都愧疚,一生都隐隐不安。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亮起,慢慢照亮我最真实的内心,和我往后要走的路。
我还没结婚外婆就走了,生前她老爱念叨着要喝我的喜酒。我找的那个人,要替我好好把把关。还说要把她戴了一辈子没有脱下的银手镯子送给我做嫁妆。那个时候,我一听她说这话就来气,然后就不理她,甚至会觉得老了的外婆很烦人。
可真到了那一天,我穿着洁白的婚纱,那个令人烦恼的外婆却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我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看不到站在我旁边一脸幸福的相公。更看不到我生下漂亮的女儿时,一脸的陶醉。
外婆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平凡的银手镯挂在她干枯的手腕上。我想象,舅妈趴在棺材沿上府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外婆冰冷且僵硬的手,是想取下那个外婆带了一辈子且唯一的贴身之物,然后被老妈加以制止。她以前下定决心要送给我当嫁妆的镯子,在那一刻,那个强烈的爱意已荡然无存。
现在那个年老的外婆时常会走进我的梦里。梦里的她,还是和生前一样,弓着腰身忙碌在田地里。那个世界的外婆依然和生前一样爱劳动。她的菜地,茄子、辣椒挂满枝头;西红柿、黄瓜应有尽有……走的时候,外婆把摘好的蔬菜瓜果装了满满两大袋,要我带走。说城里的菜贵,自己种的吃着放心。醒来泪水打湿了半边枕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外婆还是和以前一样惦记着我的生活。
我都没有告诉过她,她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城里的呢?外婆是那么地想来我家看看,可我却没有一次想要接她来看看的想法。
现在我总是会想起外婆,想起她在灯光下扬起风干的脸,咧着没有牙齿的嘴冲着我微笑的样子。想起她对着柜子没有内容的凝望,孤独,似夜深的寒气,沁入她的骨髓里。
但愿天堂里不见外婆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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