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都说,外公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能想象出他的样子,脸上带着脱离痛苦的释然微笑,就像他二十年前那个午后望向院中专注玩蚂蚁的我时一样。
记忆中的他形象很挺拔,一副军人严于律己的模样,对待子女古板而苛刻,对待我们孙辈却完全宠溺慈祥。小时候最快乐的莫过于夏天去他家度假,他总会瞒着我们的母亲偷偷买很多零食和冰棍,查岗的时候一面挤眉弄眼地给我们比出“嘘”的手势,一面又假模假样用正经的声音隐瞒包庇我们的种种“罪行”。我们很崇拜他,因为他懂得的事情实在很多,深奥的类似老皇历,抗日战争时期据点的位置,古书里人物的名字,偏生活化的例如捡蝉蛹,做鸟笼捕鸟,钓龙虾,打水漂。今年家里重新装修的时候,我们在墙上发现了许多我和弟弟小时候的杰作,什么“此地某某独占,他人别乱来”,“自家鸡笼,生人勿近”之类的话,仿佛能看到他当时站在身后,默默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满脸含饴弄孙乐在其中的样子。可以说,回忆里有关于乡野乐趣的片段,每一寸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严肃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不过往往是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身正气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最好不过。唯一被训斥的两次,一次是和弟弟偷拿了隔壁邻居家的柴火,一次是被派遣去给姑奶奶送橘子结果自己半路偷吃还撒谎说已经送到。对于如何做人这一点,他向来不含糊,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子孙含糊,小偷小摸,欺瞒掺假是他这一生中最痛恨的两件事。也正因为如此,方圆十里他名声极好,谁家有了什么难办的事也往往找他帮忙参谋。
照片记录下年轻时候的他,很英俊,眉目清秀又不失军人的飒爽,和外婆慈眉善目的样子很是般配。然而这般配间其实历经曲折,是他用自己的责任心守住了现在的家,也才有了后来的我们。一个放弃晋升军官和留在省城机会回到乡下妻子身边的外公,或许在有些趋名逐利者的眼里不乏愚蠢,但对于我们这些后辈来说却是一个以身作则的典范。他从来不曾对外婆讲过浓情蜜意的词句,不过用行动证明了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弥留之际,他能放心所有人,唯一放心不下留在这世界上的外婆。在时光中打磨的这六十年,早已过了金婚的年纪,也印证了“且以深情共白头”的誓言,如今让最舍不得走的先走,不知是命运的何种安排。难道极乐世界里需要一个更为理性的头脑先去探路?
母亲说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外出打拼时外公默默陪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在离别的路的尽头又走出好远,浓雾里,一回头,他仍然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轮廓。父亲说他记得自己刚刚成为这家女婿的时候,外公为了怕弄脏父亲新买的自行车,硬生生扛着它穿越了整片泥水地。大人们印象里的外公往往是默默关怀的,而孩子们眼里外公的娇惯却十分明显,但无论他是哪一种类型,毋庸置疑的是,大家都很爱他。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天堂的话,他一定去了那里,我仿佛能看到他默默守护大家的模样,甚至静静地站在小重孙的床边,等着在梦里给她讲昨天没有讲完的故事。
生死往复,当我们试图用悲伤挽留他的时候,他却在另一个远方慈爱地看着我,轻轻擦去我的泪水,“别难过,我唯一的乖外孙女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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