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本文绝对没有针对任何人物、时事。】
小七在泥巴地里钻着,小脚丫簌簌地啄着地面儿,半人高的草纷纷向后仰去,没拦着他,给他腾了个空挡。小七的老爹二麻在泥巴地里收藕,见着儿子奔过来,急忙伸出满是泥泞的手偎住黝黑的小身板儿,嘴里倒骂咧起来:“你这不通事儿的孩子,跑这里来作甚?”
“俺爹,是县长让俺来的,说今是俺生日,让你歇会儿陪陪俺。”
二麻抬起脑袋,看着县长也从那片儿杂草丛生的泥泞地里淌过来,他穿着长筒的靴子,又粗又结实的腿落在地头上,一步一步走得那是虎虎生风,踏实得很,直震得地上的草都愣了愣,才又朝他腿上扒去。
“县长好。”
二麻捂着孩子,阳光灿烂地笑着。县长的嘴角也扬着,递给二麻一篮子水果:“二麻哇,你下午就好好歇歇,陪陪儿子,小七这孩子我也喜欢得很,晚上你督着他们把藕都收了,就回去吧!”
“谢谢县长!”
县长应了声,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转个背儿走进了南院的瓦房子。艳阳高照底下,叶青儿的梨树结了果,枝繁茂盛地在院子里开着,倒也使二楼的屋子比外头凉爽了许多。
屋子里有个女人,替县长擦着枪。
多少年前,县长有了第一把枪,那是把从鬼子手上抢来的三八式,刺刀是队里头发的,也只有刺刀是队里头发的。县长现在怀念起来也觉得那是把好枪,一蹦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一个靶,一个靶一个红心,那是无往不利。
但县长的那把长杆子早丢了,女人擦的是把新枪,是把短小精悍的毛瑟1896。女人总埋怨这把枪看着就没以前那把英武,县长说这枪虽说打得不远也不快,但好在音高,他朝一个地儿放一枪,那儿就得多几百个洞。
枪是县长的宝贝,就像小七是二麻的宝贝一样。
取藕地的不远处有个小池子,里边儿没有藕,但有荷叶儿飘在池子上。爷俩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了,瞧着一身泥藻的小七,二麻放纵他去池子里耍会儿水,自个儿便在河边洗了洗身上的淤泥。
夕阳西下,泥还是黑色,树还是绿色,唯独这水被染了点红。
小七很喜欢这种色彩,他摘了只荷叶,套在老爹的头上,二麻宠溺地把他拎起来往回走。这时候太阳更艳了,天色更暗了,色彩更深了,地上的黑色更黑,但盎然的翠绿却被浇灌得泛了红,或许还带着点金黄。
二麻背上的小七玩得疲了,沉沉地睡着。当爹的路过自家院子的时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下脑袋,荷叶也落了下去。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家里的梨子树窜出了墙,结的果子好巧不巧地砸中了他。
这回时,二麻才忽然想起这梨子熟了,再过两天更甜,汁水也足,正好能拿来给小七和他娘解解暑。想着,他已经到了门口,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只留下墙边半遮面的夕阳和地面上那被染红的脆梨。
二麻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安安心心,日子算不得有多好,倒也能说个温馨,这是县长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县长是个体面人,可他年轻的时候可不体面。他曾经扛过枪打过炮,负了伤也落了病根,每回给逝去的战友奉上花环,他心里头都特别不是滋味,总盼着这场战争结束的那一刻。
于是他等啊等啊……
终于,胜利的号角吹响了!他和许许多多的同志们一块儿扔下了枪炮,爬到树上去,看着远处的火车呜呜地叫唤着,天上刮下来的风让浓浓的红烟遮住了碧绿的村庄,与那日的斜阳遥相呼应着。
可后来他发觉这不是什么好的事情,因为他失业了。可他毕竟还是幸运的,别的战友们回来以后缺的是胳膊腿,他只是听枪声炮声惯了,呼叫呐喊惯了,嘴有点不利索。可这嘴可是吃饭的家伙,不利索怎么能行,所以他反倒成了没饭吃的家伙。
曾经的年轻人有些后悔丢下了枪炮。但他只是后悔,并不悲观,毕竟还有个女人喜欢他,那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老早就爱慕他举起那杆长枪的模样。他把她当作了某根稻草系在心头上,直到那一天他和女人私会的时候被四郎家的狗给咬住了腿。
“前些日子,有人蒙面骚扰女性,是不是你这个流氓?”四郎是镇上的权威,不管他说的是啥,从来都没出过错,“我看,就是你,骚扰了那李家的寡妇!”
年轻人怎么也想不着那女人竟然是李家的寡妇,但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算骚扰?可当他看向李家寡妇的时候,她却沉默不语,还啜泣起来。
四郎一巴掌扇在了年轻人脸上:“李家寡妇明年就能立贞节牌坊,怎得就被你这臭流氓给玷污了!”
年轻人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争辩。
四郎毕竟是文化人,文化人巴不得其他人跟自个儿一样有文化,处理起事情来自然有模有样。他让大字不识几个的年轻人写了几百字的检讨,放在广播里头亲自大声朗读,这符合文化人的行事风格。
这时候四郎这文化人的素质便体现出来了,他深知“知错能改”四个大字的含义,给年轻人安排了个差事,那便是背着口锅去给各个单位做饭。
可这事儿就是个乌龙。没过几日,那骚扰女性的流氓便被治安的给抓了,这时候年轻人哪里还有人关心?
人们总是健忘的,当初那个背着锅的年轻人早已不复存在,咱们后来的县长一点一点的嘴也利索了,才有了现在的县长。而那跟县长好过的寡妇也立了贞节牌坊,俩人后来再也没见到过。
这是一道辛酸泪史,但却和二麻一家人没什么关系。二麻的老婆小米那是这三分五里地头出了名的美人儿,大家都羡慕,县长以前也羡慕。
这日,正巧是小七过生日,二麻跟小米在家里头还包了饺子。可就在晚上,一把无名火起,二麻家的院子遭了秧,村名们纷纷绕着院子围了一个圈儿,可家里头的水那都是稀罕东西,挨家挨户也没储多少,只能朝火里头龇牙咧嘴地吐着口水。
县长闻讯赶来,正好小米抱着小七冲出来。县长急忙嚷嚷着要进去救人,可火势愈发地大,纵然是县长也没法子冲进去,只得干蹬着这火烧到了天亮,整座院子里唯一留下来的竟是路边那颗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梨子。
于是,县里多了具尸体。县长姑且把受了惊的小米和小七安顿在了自个儿的家中,然后写了人生中的不知道第几回检讨。当初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年轻人此时能一语成文,挥洒出几千字来,这或许就是时代的进步罢!
火灾这事儿不怨县长,但他诚恳的态度以及合理的处理方式打动了所有人,上头还给他标榜了个“优秀干部”,就连失了丈夫的小米也与他日久生情,成了璞玉一对儿。这要放在以前,那可是大逆不道,可如今改革了,自然也就开放了,这叫名正言顺。
后来的日子,就变得更平淡了。只有那半老的寡妇时不时地到村口的老树边儿上,透过枝繁叶茂的大树瞅一瞅天上那一抹金色的夕阳。红色的光落下来,罩在灰色的大地上头,看起来祥和得很,也喜庆得很。
寡妇笑了,倒不是因为喜欢这场景,只是觉得许多事情似乎都有了结果,许多东西似乎都有了变化,但许多事情的结果只是对旧时的重复,许多东西的变化也只是故事的重演。
随后,便是漫长的夜,一如既往,不曾改变。
直到,太阳照常升起,而后,夕阳继续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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