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有一封家书叫《与香亭》,是写给他的堂弟袁树(号香亭)的。信中谈论的是子女的教育问题,但他所说的不是子女该做些什么,而是做父母的该怎么做的问题。信写得很朴素,流畅,虽然透着点清高孤傲,但入情入理,让人心服。他在儿子教育问题上的达观和释然,很值得今日为人父母者参照、反省。
袁枚六十岁时,他堂弟袁树的儿子过继给他,这便是他的长子——阿通。写这封信时,袁枚已经七十五岁了,阿通也已经十七岁。若说这信中之辞略有强自宽解处,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人到了老年,看问题的角度跟年富力强者是有不同的,其达观澹泊之语与其说是矫情,毋宁说已深化为一种品格。人过了七十岁,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呢,若果然想不明白,岂不是很悲哀么。
事情的起因是阿通的高考(院试,考秀才)。袁枚是钱塘(杭州)人,想让阿通参加江宁(南京)的考试,如果考过了可以入江宁府学读书,因为袁枚觉得江宁是祖宗丘墓之地,视为故土。谁知江宁府学的生员有意见,控告袁通“冒籍”,也就是假冒籍贯报考(相当于如今的高考移民)。被人起诉,袁枚说,我不以为怨,而以为德。但他的堂弟香亭和另一族弟纾亭觉得不公平,百般辩解,向官府申诉。袁枚因此写了这封信,来宽解二位弟弟的心。
袁枚的解释分好几个层次。第一,儿子有没有才华是最根本的,而考试是不值一提的。有才的话,无论在南京考,还是在杭州考,都不怕;没才的话,在哪考都不行。你们以为江宁的文风不如杭州,竞争压力小,所以让他在江宁考试,这不是为他好,而是害他。第二,读书的初衷并非为了应试和当官。他引李因培之女李含章(叶佩荪夫人)的《慰两儿下第》诗云: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袁枚说:咱们这一辈读书求取功名,是不得已而为之,“家无立锥,不得科名,则此身衣食无着”,但儿辈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用再求科名了。家里薄有田产,足以度日,如果能安分守己,不干坏事,做个乡党之善人,就是“吾家之佳子弟”,我死亦瞑目了。这话说起来挺没追求的。但细想一下,芸芸众生谁个不是平凡人,而能看透这一点的父母有几个?
第三,袁枚说,我活了七十多岁,见惯了“天下冤枉事”,人的才华是一方面,而遭际又是另一方面,其中运气的成分不少,强求不来。“戕贼杞柳以为桮棬”,杞柳本是不适合做成桮棬(bei1quan1,酒杯)的,而人们执意要扭曲杞柳的本性制成杯子,父母对子女的塑造有时候就是这样违逆天性。孔孟是圣人,深谙此理,所以都不曾有对子女的过分要求。孔子对儿子伯鱼的教诲,仅限于学诗、学礼而已,其他的义方之训,都轻描淡写,流水行云;孟子更是说:“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父母子女之间不要提过多的要求,不然便会伤感情,那就得不偿失了。古人已然很明白这个道理,可惜现在很多为人父母者,尚在为孩子的作业而发雷霆之怒,怎么说也算不上明智。
最后,袁枚引颜之推的话来说明,父母与子女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子孙者不过天地间一苍生耳,与我何与,而世人过于珍惜爱护之。”袁枚说,古时贤人,谁个靠儿孙俎豆(祭祀)?孔子为万世师表,跟他的儿孙没什么关系。而孟子,世人卒不知其子为何人。可见,“圣贤不甚望子之明效大验”。况且,“箕畴五福,儿孙不与焉”。据《尚书·洪范》记载,天帝曾赐给大禹九类治理天下的大法,为九畴。这件事是箕子跟周武王所转述的,故称箕畴。九畴最末一畴为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君主若以此五福来勉励臣民,则可使天下大治。这五福里没有提到儿孙(可知并不是很要紧的事)。袁枚此话虽然扯得有点远,但未尝不是振聋发聩之言。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算是长久的了。“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多的是三世之后就不知子孙何在了。而君不见那些为人父母者替儿孙孜孜营求的架势,倒像是有一万年的奔头,又像是要建立永世不坏的勋业。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对子女倒有满腔的鸡血,这样的父母不知是可羡可敬呢还是可悲可怜。
2019年2月13日
【这是前段时间写的,放在一起凑数。2019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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