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四个门楼,每个门楼里的巷道都是大右板铺就,除了四纵主巷道外,还有若干横巷,把几个门楼纵横连接成一体。
我家在咸宁门内,巷道最后有个关锁,叫竹山门。据说最初建寨时,欧家是最先搬来的,具体时间已不详。看了玄武观上康熙年间修建碑文的记载,上边记着有“欧姓和张姓等”。玄武观边上的夫妻榕,据传是当年欧姓和张姓合种,还引出一段爱情佳话。随着世事变迁,浮沉起落,现如今,全村九大姓氏中,韦姓是最大的族群,欧姓尚显,然已无张姓矣。
欧家的几处老宅规格严谨,都是三进的宅院,分别建在咸宁门和康宁门的尾部,坐正大石山的主脉。如今被列入文物遗存,重点保护。
建筑群的后方,位于竹山门关锁的另一侧,是欧家的炮楼,楼外是围墙,对我们来说,它充满着神秘。小时候,我们常央欧家的小伙伴带我们上楼。该楼青砖砌就,圆筒形状,建于地势最高耸处,要走三架木梯,才能登上楼顶。炮楼四周都有枪眼和观察口,在观察口上,还残留着硝痕,挂壁平台上尚有铁砂和铁段,小伙伴说,是用来当子弹用的;外壁墙上,仔细看时,仍见疏密不一的洞眼。只是枪儿,我是不曾见过的。
偶尔间玩得起劲了,就会传来几声干咳,欧家小伙伴就会向我们使眼神,食指往嘴唇虚一声:“快跑,太爷爷来了!”
欧家太爷爷满头银发,红润刻板的脸上蓄着山羊胡,我们都很怕他。读五年级时,有一天,老校长请他来我们教室,指导我们写毛笔字。那时欧家的几个同学,其中长最高个的女同学叫文菊的,毛笔字写得最好。我自恃曾在父亲边上练过,也装模作样写起“国破山河在”来,太爷爷无声踱到我身边,接过我的毛笔在米字格上写下:城春草木深,劲秀飘逸的欧楷(长大后才知道是欧体)跃然纸上,说:“写字腕使不上力,字就会轻飘,心定,字才稳。”还手把手教我写了个“国”字……后来,在老校长的请求下,太爷爷还吟哦了几首我们学过的诗,摇头晃脑间飘出的抑扬顿挫的语调,类似于唱,与我们朗诵的大不同。掌声中的太爷爷笑容可掬,像个顽童……
欧家安仔和我同班,据说他父亲供职于矿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偶尔见他崭新的自行车推进巷子,留下一串铃声。那时巷子里家家户户还点煤油灯时,他们家就有了一按开关就有亮光的灯,直把我们羡慕得不行。
安仔家的祖屋青砖黛瓦,屋檐上画着异花飞鸟,窗棂也考究,图案繁复。正堂门上悬着“进士”的大匾额,左右回廊头上写着古意十足的“清风”和“明月”。这些也是我新近回去,才留些神看的。放在以前,只记得他们的木神龛非常大,肃穆于中堂上。大厅上贴了一幅解放军战斗的画儿,因中堂显暗,我们平时玩时,就在天井内侧回廊边的大木头上玩。祖屋两边的正房分属他七伯和八伯住着,安仔家住了附屋。
下雨天时,我们就爱往这个宅院聚。小男孩用扑克玩“十点半”赌火柴,女孩打毛线,玩扶乩(问仙占卜),号称有七仙女指点迷津,能明辨人的三生三世。有一年开春序德他姐要出嫁,一个冬天都猫在厢房里做新衣纳新鞋,姑娘姐妹进进出出总是带上门,只是房内常传出笑声,我们就很不解。
除了赌火柴,我们还赌一种蚕豆儿,儿时称为“考蚕豆”。这种豆儿在藤蔓上自然风干后,豆的纹理千奇百怪,光滑可鉴,用锅慢火煲烂,很好吃。用空万金油盒充上泥,顺着地板用力弹出去,用另一个盒瞄准击中目标盒为赢,或即使击不中,若能停在它一侧,用中指和姆指可及的距离也算赢,就相当于现在缩小版的冰壶比赛。欧家老宅的地板光滑,很适合玩。
大多数时间,我们会在“明月”门下回廊的大木板上打“升级”,不像现在的“拖拉机”,那时我们只用一副牌。我小学女同学欧美英,小巧玲珑。先时,她祖父当过乡长,后来家里评了地主成份,在族里不太受待见。她雨天冬闲时也爱来这里聚堆,两男两女打对家,美英打得并不急,白净的鼻尖上冒着细细的汗儿,眼睛转圈时,就是她发动反攻的时候了,把我预设的局打个稀烂,和她打牌,我们几乎是十打九输,有时真是恨得牙痒痒。
于是改成和大头焕打“争上游”,大头焕是安仔七伯的儿子,有牌没牌一看他表情便知。他上游时,就伸出粗短的姆哥手舞足蹈地炫耀,口里学着西南官话直嚷“啊一、啊一!”
弟弟小时,因年命认了当生产队长的欧家八伯做契父,所以我们家和欧家,也算有了渊源。八伯的大儿子当了老师,小儿子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可惜读着读着,脑儿就傻了。
我们吃饭时,常爱端着大碗往大宅这边晃荡,他们也是老少大小一群人坐在长长的石阶上叭哒,偶尔相互往对方碗里夹些新奇玩艺。我的同辈的欧文彦,被人称作少年国师的,吃豆角酸时总爱连二接三把嘴塞个不停,叭哒个贼响。
走进古色古香的咸宁门,走过长长的青石板巷道,走着走着,就到了梦里儿时的老宅,可惜如今它已易主。
细雨梅香的老巷,欧家老宅还在,拐角间,又会不经意勾起浓浓的乡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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