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长的烦恼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借黛玉的眼对“贾府三艳”做了一次扫描,那时的贾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作为宁国府当家人贾珍的胞妹,惜春似乎从未得到过来自宁府的格外关照。父亲贾敬只顾着自己求仙问道,连家都不回,只在城外道观里和道士们胡羼,于儿女份上很是寡淡,哥哥贾珍更是忙着追腥逐臭,对儿子贾蓉还管得“道三不着两”的,更别说对这年幼的妹妹了。
书上说因贾母极爱孙女,就将这些孙女都归揽到自己膝下,一处起坐读书,想来贾珍也乐得放手。可是自从黛玉进了贾府,贾母连着对女儿贾敏的疼爱和怀念,将那份爱一股脑儿给了黛玉,还有一直存在心尖尖上的宝玉,这几个嫡亲的孙女贾母自然顾不过来。后来贾母又说孙女们太多,一处挤着倒不便,又将迎、探、惜三姐妹移到了王夫人这边房后的三间抱厦内居住,只令李纨陪伴照管。
不过,迎探惜三春在荣府这个重视女儿的贾母的庇护下,生活上的待遇比贾兰贾环贾琮之类的爷们要好得多,奶娘丫鬟婆子之类的规制都有定例,住处贾母会亲自指派,衣服年节下都会添置,凤姐就不止一次提到给她姊妹们做衣裳。
还有,贾府很重视对女孩子的教育,从自家元、迎、探、惜四个姐妹丫鬟的名字也可略知一二。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又雅致又能看出对她们琴棋书画的引导,想来这四个女孩子并不是各自正好喜欢这四样,就像现在上兴趣班,家长往哪方面引导,孩子在这方面有所建树不一定,兴趣是会慢慢磨出来的。在书中,进宫去了的元春自不用说,迎春爱下棋,探春的书法,惜春的画是有目共睹的好。
贾母的爱是荣府里的指向标,贾母的偏爱在哪儿,哪儿就花红柳绿,莺歌燕舞。黛玉就是个例子,怀揣“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的小心思,如履薄冰地进了贾府,在贾母的宠爱下很快就可以为两枝宫花给周瑞家的甩脸子,恢复了伶牙俐齿的率直本性。反之,贾母厌恶的地方,哪里就枯索冷清,寸草不生。赵姨娘贾环就是个例子。迎、探、惜在贾母前的存在感不差,可也会因了品貌、性格、才情等高下立现,探春脱颖而出,紧追宝黛钗湘,迎春太弱,惜春太小,难免遭冷落。
惜春的冷僻孤介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周瑞家的送宫花那节,惜春正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一处玩笑,见送来了宫花,还和周瑞家的开玩笑:“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可巧儿又送了花来,若剃了头,却把这花戴在那里?”可见那时的惜春虽然不大合群,可还会开玩笑,也不失她纯真烂漫的天性。
还有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那次,大宴宾客时,刘姥姥被当作“女蔑片”,引发了一场空前绝后失控的笑场,那会儿的惜春也会娇憨地离了座位,拉着他的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可是,人都会成长,如果是钝感一点的人,对于周遭没有特殊的敏感度还好说,偏偏是也有一颗骄傲的心的惜春。她感知着荣府烈火烹油背后的萧索,元春省亲,何等尊贵,何等风光,她看到的却是元春的满眼垂泪。可卿的骤然离世,别人犹觉着诧异,宁府的血缘至亲惜春又怎会无感,那些风言风语,怪异表情无不让她周身不适。她敏感的心感受着这微妙的气息,隔空厌弃着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宁府的末世狂欢,心变得一点点地冷硬起来。
和惜春排名总在一起的探春就有切身体会:“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
二.那幅未完成的画
元春的一道谕旨,让大观园成了众女孩的世外桃源,惜春就落住在藕香榭。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跨水接峰,穿过藕香榭,穿云度月便是惜春的闺房暖香坞。 一向存在感不强的惜春因了刘姥姥的一句话,被贾母布置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画《大观园行乐图》。
惜春会画画,却也没尝试过这么浩大的工程,更没听说过宝钗嘴里那么些冗繁的画器,只是兴至所至时,用随手的笔画几笔写意。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家常用的,笔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可是,在荣府,贾母的话就是圣旨,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排除万难也得执行。惜春不敢违拗,还亏得宝钗明白,一番安排调停之后,在众人的帮助下,惜春的画总算是启动了。
贾母却不是说说就完事了,以后只要她老人家来到大观园,必到惜春处看画的进度,催逼着惜春让立刻画。而且不允许找借口,“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这要是换作黛玉,贾母哪舍得这样催逼。贾母让惜春还原大观园的真人实景,其实也不单单为刘姥姥一句话。
睿智的贾母走到了人生暮年,荣府的式微境况她比谁都清楚,她阻挡不住大厦将倾的推枯拉朽,总想着留住园子里的每一处妙事美景。贾母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立在雪地里,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立刻勾动了对美的神往。她又嘱托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贾母是这样迫切地想看到画的完成。
微妙的是惜春的态度,一开始作兴起这件事时,众人群情鼓舞,惜春被推动着,也还有所行动。需要帮忙了,也会遣入画去宝玉那儿寻求帮助。等到吃瓜群众降低了热度,各回各房后,惜春便懒懒的了。被贾母催逼时不得不应着,贾母离开要不只管出神,要不歪在榻上,并不动笔。
惜春的那幅未完的画和未完的红楼梦一样,成为未解之谜。贾母希翼从画里留存一份情怀,她从重孙媳妇做起,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媳妇,她亲身见证了荣府的盛世繁华,如今的日薄西山,一幅《大观园行乐图》暗藏了贾母对贾府永葆繁荣的希翼。
而惜春这个作画人在描摹每一个人物,每一处景物时却看到的是与己无关的苍凉和盛筵必散的冷寂,惜春感时伤怀,不愿作画也是真的。
三.惜春为何不要入画
绣春囊事件引发了大观园的一次大地震,王夫人被邢夫人封了打发人送来的物件,惊得急怒攻心。觉着在邢夫人面前颜面尽失,又担心被贾母知晓,于是委派凤姐搜检大观园,务必找出这个败坏纲常的罪魁祸首。
最后人赃俱获的一个是迎春的丫鬟司棋,一个是惜春的丫鬟入画。估计知道了结果的王夫人肯定是如释重负,这两个丫鬟一个是邢夫人那边的,一个是宁府那边的,都与她的管理能力无涉。不过司棋是确有其事,入画却是被冤枉的。
尤氏过来替入画平了冤,这要换作一般从小服侍过来的小姐丫头,有日久天长的情份在,只会暗地里舒一口气,从此相安无事地过下去。遇到夏金桂那样刁蛮的小姐,也只能会是杖责一顿,稍事惩戒后一切照旧。
唯有惜春见入画被搜出了可疑物件后,第一反应便是:“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让人不由得为之寒心,听了入画的哭诉陈情,连凤姐犹觉得可恕,惜春却又说:“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若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听了更是让人觉着心冷齿冷。从小服侍了惜春一场,养只小猫小狗也生出感情了,而惜春却冷到了骨子里。
一般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上一辈如周瑞家的之于王夫人,成年后跟着主子陪嫁过来,一直是王夫人身边倚重之人,且在主子的庇佑下,成了家,置家产,买丫鬟,一般地也可以做起威福来。平辈的如平儿之于凤姐,凤姐狠厉至此,依然会对平儿生出琐屑的温情和实心肠的护佑。侍书之于探春,大事临头时,探春更是大包大揽,为她的丫头挣足了脸面,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的人。就连懦弱的迎春对司棋,还有含泪不舍之意。
唯独入画,就这样被冷心冷面的惜春撵走了。惜春不光对入画狠,对自己更狠,她已在暗暗谋划着自己的未来,她遍观四周,没有人能指望得上,她并不觉着嫁人是条好出路,反正她眼里的女孩子还没有在婚姻里幸福的模板。
她要把自己的命运掌控到自己手里,只有离了贾府,离了这群算计她的人。可是前面有路吗?惜春觉着至少有一条路她可以行得通----落发为尼。既然前路已定,她就必须和以前的生活彻底绝裂,而入画是她前生的一部分,是必须舍弃的,所以惜春不要入画。
四.惜春的结局
抄检大观园后,贾府凋敝的速度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贾府的急景凋年遥遥在望。先是甄家被抄敲响了第一声丧钟,来贾府的几个甄家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贾母听说后,心中甚不自在。
中秋夜宴,合家团聚赏月的佳节,却是人丁寥落,伤心的伤心,病的病,席间诸人的强打精神强作欢笑,衬着这呜咽悠扬的笛声,把个大家族的穷途末路表达得淋漓尽致,贾府,再也不复往日的繁盛。
惜春把尤氏叫到了自己房里,先是把入画交给了尤氏,让“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又说了许多绝情话,归结起来有两点,一点是莫让肮脏的宁府带累了自己,她要活得清清白白,清清净净;一点是“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将自己和宁府划清了界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扰。
接下来,宝钗离园,司棋被撵,晴雯被逐出后很快送了性命,芳官做了尼姑,迎春出嫁中山狼,探春远嫁。悲凉之雾,遍布大观园,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再无法自欺欺人,都能呼吸感受到。
惜春在寻找合适的时机离开,她的暖香坞,是大观园里最温暖的地方,可是,她在里面也只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幅未完成的画已封存,入画走后,她也再不作画。
环顾四周,她没有想带走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她都没有亲历过,只有这一身一己,形单影只地走出这园子,投向幽深的古庙---那渺不可知的未来。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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