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猛然冲了过来!
他们兄弟此次大风楼之行,只带了快奴一人在旁侍候,此时原本立在一根木柱之后的快奴也反应过来,像只兔子般弹起,用身体狠狠撞在那刺客的背后,将刺客撞得一偏。
砰!
刺客手中的短刀擦着才回过头的王获的脸,刺在盘长纹的窗棂格上,飞溅的木屑与王获惊怒的大叫几乎同时发生,王宇甚至以为自己的兄弟被刺中了面庞。
剑终于拔出来,但不等王宇刺向对方,那个刺客就已经旋身而返,一脚踢飞试图抱他腰的快奴,又冷冷横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王获,这才从容地碎步向王宇逼近。
王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身为王氏之子,受父亲严厉管教,也曾随人学过剑术与射御之道。因此在镇定下来之后,还能摆出准备进攻的姿态。
刺客有些惊讶于他的反应:“倒还有三分胆气,怕我杀你兄弟?”
王宇没有回答。
这个时候,周围才传来惊呼与尖叫声,长安城的轻侠少年替人复仇当街杀人的事情有不少,可闹到大风楼上的,还绝无仅有。
地上的王获躲到了快奴身后,王宇则举着剑,握剑的手虽然有些轻微颤抖,可姿势仍算沉稳。刺客明白,自己最好的机会已经消失了。
方才不知为何,王宇会突然回过头来。
“今日暂且放过你这狗贼。”见到酒楼的伙计也有人探头探脑,刺客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他不把王宇的剑放在眼中,短刀下刺,在相邻一桌的食簋中刺上一块熟肉后塞入自己嘴中。
“大风楼的肉果然不错。”刺客赞了一句,然后猛然冲向窗户。
窗棂应声破碎,刺客从三楼上跳将下来,落在一辆正好经过的运粟米的车上,在高高堆起的粮袋上打了个滚,再落在街道之上。
刺客抬起头,向着王宇冷冷一笑,然后猫腰小跑,向着北面小跑,迅速出了厨城门,从王宇的视线里消失了。
王宇的呼吸稍稍放缓,但在深吸了口气后,身体又绷紧了。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仍然存在!
刚才遭遇刺杀,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仍在,这让王宇心中不安,他犹豫起来。
按理说此时赶紧回家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与人有约,若是违约先回,对于他的名声来说实在是一种损害。
这是一个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时代。
大风楼的店伴苦着脸上前问候,虽然王氏兄弟穿的是和普通人一般的素色服饰,可店伴是有眼力的,知道二人应是贵人。两个贵人在大风楼中遇刺,虽然并无大碍,可总会引来麻烦。
出乎他意料,王宇只是有些烦躁地要求换个位置,从三楼的大开间,换到了一间雅座。
此时的酒楼,都位于“市”内,而“市”又由围墙与街道隔开,要进入必须经过专门的市门,所以王氏兄弟虽然早看到了要等的客人,但他们再到酒楼,却又等好一会儿。
当那两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上楼时,王宇微微一愕。
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可是王宇翻遍记忆,刚才自己在楼上远眺时,似乎没有看到这个人!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王宇心猛然一跳。
此前在雍门外观赏桃花时,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人,但事后却记不得自己看到的那人影是什么模样。
当时此人一闪而逝,王宇以为是错觉,现在看来……并非错觉?
那种令自己觉得被窥视的感觉,也是来自于此人?
“这是……”带着心中的疑问,王宇与来客寒暄见礼之后问道。
“这位是先父门客,向来得先父信重,今日听闻我们要见公子,便随我二人来拜见。”来客中的一位笑道。
来客也是兄弟二人,一个叫陈冯,一个叫陈勋。他们的父亲陈汤,曾远涉黄沙,在西域诸国中杀出赫赫威名,甚至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檄文,诛灭郅支单于,有灭国之功。早年王宇之父王莽落魄,陈汤还曾向朝廷举荐过王莽,而后陈汤遇罪被贬,王莽也曾暗中使力加以保全。
陈汤前年能够从贬斥之地活着回到长安,便有王莽的原因。去年陈汤病逝,陈氏兄弟结庐守孝,如今方出得孝期,便想求见王莽。
两家原有交谊,可现在时机微妙,陈氏兄弟不好直接登门拜访,所以约了王宇在大风楼见面。
“既是连陈侯都信重之人,那必是有才之士,敢问尊姓大名?”王宇拱手向那个人问道。
那人却没有回礼。
那人原本一直低着头,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王宇险些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
那人的一双眼珠不是黑色,而是银色,仿佛水银凝成般,让人觉得极是诡异!
他是一个……瞎子?
这时王宇才注意到,那人肤色棕深,看起来并非汉人。
再想到陈氏兄弟所言,莫非此人是陈汤在纵横西域时招揽的西域门客?
至于此人的其余外貌特征,王宇竟然完全忽视了,或者说,他在看到之后就立刻忘记了。
“公子可以称呼我缘觉。”那人说道。
王宇心中对他极度好奇,不过因为今日的主客并不是此人,所以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所思,而是与陈氏兄弟谈起正事。
陈氏兄弟想要借助王家的力量,为陈汤恢复声誉和爵位,这事情原本不难办,但现在却不是好的时期。王家最大的后台是太皇太后王政君,她乃是孝元皇帝的皇后,生了孝成皇帝,但孝成皇帝无子,只能将定陶王的儿子立为太子,便是当今皇帝。当今皇帝自有亲生祖母,也就是傅家最大的后台,恭皇太后傅氏。如今傅家正在极力排挤王家,因此对此事,可谓有心而无力。
陈氏兄弟也理解王家的难处,他们此次来只是表示态度,倒并非一定要有个结果。故此双方相谈甚欢,不过到了快要告辞之时,那位一直在旁倾听的缘觉终于发声了。
“我今天在城外听到王公子斥责傅家小儿的话语,敢问公子所言,可是出自真心?”
这位奇怪的客人对自己窥视王宇的举动毫不隐瞒,甚至还无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旁边的王获怒气顿时腾起,上前就要责问,而陈家兄弟也是分外不悦,都沉下脸准备将缘觉劝走了。
倒是王宇自己,在愕然了一瞬之后,拦住发怒的兄弟,仔细打量了缘觉一眼,然后正容说道:“家父教导,岂能不真。”
缘觉的双手拢在袖中,抬起脸来,王宇正好可以看清他的双眼。
缘觉微微笑了一下:“在公子眼中,缘觉是个瞎子,但缘觉眼盲而心不盲,知道公子回答,出自真心。”
王宇原本的不安稍退了些。
“缘觉的第二个问题,公子如何视人情与法理?”
王宇对此人更为不解,但他还是回答了:“当初,何公何子廉因为王林卿轻侠不法而欲追捕杀之。王林卿乃邛成太后亲近的家人,于我家也颇有交情,故太皇太后哭于先帝面前,王林卿乃得保全性命。家父私下与我评价此事,以为何公子廉所为合于国法是正确之事,太皇太后所为近于人情却不正确。”
王宇没有直接接缘觉的问题,而是举了一个例子,但缘觉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缘觉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若是你家亲族犯法,公子又会如何?”
旁边的王获再也忍不住,怒喝道:“住口!你这厮好生无礼,竟然咒我家?”
缘觉没有理睬他,只是抬脸,露出双眼在等待王宇回答。
王宇略微犹豫了会儿:“当初定陵侯淳于长,是家父表兄,太皇太后亲近之人。但因为他行不法之事,家父向天子揭发了他,于是淳于长被赐死。王宇不才,行事自然要以家父为法。”
缘觉听到这里哈哈了两声,似乎是在表示笑,但王宇没有从中听出多少高兴之意。
缘觉向在座诸人微微一点头,然后开口说道:“我早就听说过王氏父子俱贤,今日得闻高论,果然名不虚传。人情多变,而法理难变,故此法理应大于人情,要治理国家,须得依法理行事……”
初时王宇还觉得缘觉只是在作一些奇谈怪论以引起自己的注意。但听他滔滔而言,王宇将之与自己父亲平日的教诲相印证,发觉许多自己不理解的父亲教诲,竟然都被缘觉解释得清清楚楚,甚至缘觉的一些观点,比起父亲所说更为深远。
他忍不前俯倾听,连刚刚经历过的刺杀都忘了。
好一会儿之后,不耐烦的王获连连拉了王宇几下,王宇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向缘觉行礼道:“第一眼看到阁下,就知不是凡物,现在听了阁下的教诲,更是钦佩无比。若是蒙先生不弃,愿请先生到我家为宾客,我欲以师礼待先生,不知先生是否乐意?”
缘觉点了点头,竟然毫不谦逊:“既是如此,我就随你回去。”
他也不向陈家兄弟请辞,就这样答应下来,王宇觉得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而陈家兄弟大约是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因此都没有流露出不满。
唯有王获,撇了撇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当王宇陪着缘觉下楼之后,大风楼中的一位店伙也出了大门,踢了门前的一个轻侠一脚:“速速禀报,陈汤的两个儿子与王莽之子秘会于大风楼中!”
王莽在辞去大司马之职后,一直闲居于家中。除了定期去宫中拜见太皇太后王政君,陪这位姑奶奶闲聊说话之外,王莽就闭门不出,特别注意不与官员们往来。他真正做到了太皇太后的嘱咐,为新帝的外戚傅、丁二氏让出了空间。
王宇去见陈汤二子的事情,他自然知晓。不过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过了,所以他觉得儿子回来之后,不会急于向自己禀报此行经过。却不曾想,才听到仆人说二子都已回家,紧接着长子就出现在他的书房门前。
哪怕只是父子相处,王宇执礼仍然甚恭。对父亲行过大礼之后,他面带喜色,对王莽说道:“父亲,今日孩儿结识了一位真正的异人!”
王莽微微笑了起来:“果真是异人?”
当过权倾天下的大司马,王莽的眼界比王宇自然高得多,也清楚那些所谓的异人是什么德行。绝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少数就算真有点才华,也都恃才狂傲,让人难以亲近。
“当真是异人,此人相貌不俗……”王宇正准备对王莽描述一下自己所见的缘觉,但话到嘴边,他不禁愕然:他已将缘觉长得什么模样全部忘去了。
只有那双眼睛,他还记得清楚。
“此人眼盲而心不盲,谈吐不俗,他一见孩儿,便问了孩儿三个问题。”王宇将自己与缘觉的对话说了一遍,特别转述了缘觉的一些观点。
话才说到一半,原本手握简册盘坐在榻上的王莽腾地跳了起来,只穿着袜子,连鞋都来不及穿:“人呢,人呢?此人大贤,快快请来相见……不,带我去拜见他!”
没有谁比王莽更清楚,人才对于大汉帝国的重要性。
大汉帝国的建立,离不开张良、韩信、萧和、陈平这样的人才;大汉帝国的兴盛,离不开董仲舒、公孙弘、桑弘羊这样的人才。而现在,大汉帝国已经遭遇危机,同样需要人才来挽救。
“鞋子,鞋子!”父亲的失态,让王宇愣了愣,然后叫道。
“人在哪儿?”王莽眉头微皱,根本不理会儿子的提醒。
“缘觉先生如今正在客房,顾先生与贺先生陪着他。”王宇答道。
顾先生与贺先生,都是王家的门客,而且是上等门客。请他们作陪,不能说是慢待了那位缘觉先生。但王莽转念一眼,顾先生倒还罢了,贺先生虽然才学是有,雅量却不高,难免会用一些话语刺探缘觉。若是这位缘觉先生脾气也不好,只怕二人就要起冲突。
想到这,他快步往外走去。
王宇又叫了两声鞋子,可是王莽听若未闻。王宇没有办法,只能将父亲的鞋子揣起,然后小跑着追上去。
可哪怕他更为年青力壮,也没有追上王莽。
王莽跑得飞快,奔到招待客人的地方。所幸他担心的局面并未发生,没有出现面红耳赤的情况。
但气氛也确实有些微妙,陪客的顾、贺两位先生跪坐在那里面面相觑。而一个披着斗篷的陌生男子,则隔着一张案几跪坐在二人对面。
那张案几之上,放着两副棋盘。
在横竖各十七道[1]的棋盘上扫了一眼,王莽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贺先生棋力在众门客中第一,便是整个长安城中也小有名气,顾先生虽不及他,但也相去不远。他二人在一起,总爱下棋。可王莽看如今情形,这两个棋盘并不是他们之间对奕,而是新来的客人同时挑战他们二人!
方才才听得长子王宇说过,这位新来的客人双眼已盲,他是怎么下棋的,又是怎么在棋盘上横扫顾贺二位的?
“哈哈哈哈,这位应当就是缘觉先生了?某王莽,见过先生!”压住心中好奇,王莽上前向缘觉深深一揖。
顾贺二人也是一惊。
王莽向来礼贤下士,但像现在这样,赤足急奔而来,见面就深揖及地,这还是比较少有的。
而缘觉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还礼。
王莽不以为意,在追上来的王宇帮助下,他穿上鞋子。然后向顾贺二位都招呼了一声,又转向缘觉:“顾贺二位先生都是奕棋高手,名满长安。缘觉先生却更胜一筹,果然非同寻常啊!”
缘觉却是伸手一拂,将棋盘尽数拂乱:“奕棋之道,不过是计算罢了,算尽变化,欲胜欲负都简单明了。”
贺先生捻须,心有不甘:“欲胜欲负……难道对奕还有求负者?”
缘觉嘴角弯了一下,做了个象征式的笑。
王莽笑着为贺先生解开了尴尬,他将缘觉邀入自己的书房,两人相对跪坐,唯有王宇在旁煮茶陪侍。
这个时候,王莽再一次仔细打量缘觉。
王莽见过许多人物,无论贤或不肖,深沉或者轻浮,以王莽的眼力,总能够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一些什么。
眼前这位缘觉先生所穿的衣服非丝非麻,即使是在皇家的内库之中,也不曾见过这种布料,王莽没有在其上看到任何针头线脚。衣服非常干净,没有任何污渍,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折皱,似乎证明这位缘觉先生有些轻微的洁癖,喜欢井然有序的局面。
缘觉先生的面容清秀,但肤色深棕,不类于汉人,就算西域的胡人中,这种肤色也不多见。他的一双眼珠,果然如同王宇所说,是银色,没有瞳仁,这证明对方真是个盲者。
一个盲者,竟然下棋胜了顾、贺二位!
传说中有人可以下盲棋,缘觉先生应当就是这等异人吧。
王莽还隐约觉得,对方虽盲,却也同样在观察着他。只不过,对方观察的方式与正常人不同。
王莽并不怕别人看自己,他对自己的风度仪范相当自信。
此时的王莽,刚刚过了四十岁,正是最成熟稳重的年纪。留着美髯,目光却像少年人一般闪闪发亮。最让见过他的人感到惊讶的是,王莽的眼睛是重瞳!
好奇与理性交汇于这重瞳之中,使得王莽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和感。
而且王莽还有一副好嗓音,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入耳极为舒服,不急不徐的语气也让王莽的话语更具打动人心的力量。
王莽本来是想和对方提一下自己的重瞳,以两人双眼都有异状来拉近彼此距离。但念及自己重瞳据说乃是圣人之状,并不影响视力,而对方双眼却是真正瞎了,因此,他改了主意。
还是直入主题的好。
“听犬子转述先生高论,莽心中极为佩服,只恨未能早些得见先生。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处处隐忧,莽才疏智浅,遇事每每束手无策,还请先生念及苍生性命,为莽解惑。”王莽正襟危坐,向缘觉深施一礼后诚恳地说道。
此时天色已至傍晚,夕阳的余辉穿过窗棂格,正照在王莽的身上,给王莽全身都染上了一层闪闪金光。王莽深伏施礼之时,他的影子投在缘觉的膝前,缘觉恍若无觉。
“我确实有一些想法,愿与王公分享。”许久之后,缘觉徐徐说道。
①此时围棋还是十七道,尚非十九道。
原案企划:戒钱
小说:水雷
插画设计:妖山
出品:黄油猫工作室
每周一更!敬请期待~
还有,这真的是一部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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