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的小院儿 我的姥娘

作者: 小浏浏 | 来源:发表于2017-11-16 11:01 被阅读0次
姥娘的小院儿 我的姥娘

梦里,又一次回到小院儿。

小院儿,其实并非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姥娘家,假期里奔着小雪才去的地方。但就是有着挥之不去的眷恋,每每哼起“外婆的澎湖湾”,我就瞬移到这个低矮安详的院落,里面安放着我的部分童年,也封藏着姥娘和姥爷的身影。

我经常梦到小院儿,梦里保留着儿时的格局和样貌。

堂屋略暗,迎门是一幅四联青色山水画,年岁比我还大。

左墙上是姥爷拜把兄弟的手墨,总被拂拭地一尘不染,其中一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笔法遒劲大气,令人印象深刻。

东边靠墙是姥爷的卧榻,姥爷是个板正人,他的单人床上也总是板板整整,虽在堂屋一隅却丝毫不碍眼。

西边里屋内,则安有一张巨大的床,我每次来都睡那儿,旁边是小雪,再旁边是姥娘。偶尔和小雪闹别扭,就姥娘睡中间。表姐们不常住下,偶尔留宿也睡那儿,大木头床似乎有弹性,三个人睡得香甜,六七个人也躺得开心,而姥娘,总是在关灯前用目光抚慰床上的每一个小脑袋,满眼慈爱。

姥娘和姥爷分床睡,打我记事起就是这样。大概是他们年纪大了,又或者是异地一辈子习惯了。

与堂屋并排的西边两间,是舅舅和妗子的屋。平日里挂着锁,在舅舅妗子回来前,姥娘会把里面的被子扛出来晒。棉花隔着棉布,吸了阳光鼓胀起来,收被子时,姥娘杵住小脚用力扑打,闪着光的微尘从被子上弹起,我闻见潮气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这两间屋还有个用处,春秋天里洗澡。我喜欢姥娘家的大铁盆,有着百合花瓣一样向外舒展的盆沿,岁月将它打磨的异常光滑,据说妈妈小时候也是用它洗澡。我比小雪大两岁,但不知道谦让她,每次洗澡都争先恐后,姥娘偶尔给评个理,大多时候耐心等我俩解决内部矛盾,然后挨个儿给我们搓泥,就像洗萝卜那样。小时候是个泥猴儿,总有搓不完的泥,姥娘边搓边笑,她胳膊上的皮肤往地面的方向垂着,一晃一晃的。

那时候,姥娘的皮肤就已经很松弛了。姥娘属兔,我暗自推算着她的生日是一九二七年农历五月初十。妈妈排行老六,生我那年,姥娘已经六十有二。

五间北屋虽不高大,院子却很敞亮,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只在东南角垒有低矮的砖墙,其他地方是房子,大的,小的,自家的,邻家的。院子里,靠堂屋的一半铺了干净的红砖,另一半是平整的泥土地,有砖砌的小路蜿蜒通向东南角的茅房。

姥爷爱花,墙角栽有数种,以菊花居多。他还在北屋正中的窗户下搭了个水泥台子,好给花花草草晒日光浴。姥娘则强行划出一块位置,给我们晒尿盆。为了避免冲突,尿盆是一人一个的,姥娘每天清晨颤巍巍地摆上,睡前再颤巍巍地收回。于是,大太阳下,我们的尿盆跟姥爷的花儿争奇斗艳,一脸傲娇,画风辣人,在我的眼里却毫不违和。

从水泥台子出发,顺时针方向一一捋过来。

堂屋的西窗户下,是截东西走向的壕沟,不长,姥爷拿石块砌成。下雨天,院子里的积水在这里汇成一条小溪流,翻着水花呼啦啦奔向墙外。我和小雪喜欢放些瓢瓢碗碗的东西在上面,注视着它们起锚、漂远,或者是触礁、搁浅。偶尔也折一两个纸船,但这种耐心和文艺范儿不常有。姥娘,则边撑伞边叨叨,自己淋湿了却怕我们感冒。

壕沟南邻,是厨房,我们称其“饭屋”。夹着麦秸的土坯墙,昭示着其年代久远,两扇木头门也早已褪成了土墙的颜色。贴北墙,从西至东依次摆着蜂窝炉、小方桌和大灶台,东墙上还贴着灶王爷的画像。每年,姥爷姥娘都供上水饺焚上香,郑重其事地把灶王爷请进来。也就在这个三米见方的小饭屋里,小年过后,姥爷姥娘煮下货,舅舅妗子炸炸货,我和小雪于腾腾香气中嬉笑打闹,等着尝出锅的第一口美味。烫嘴,也尝。

平日里,我俩跟姥娘一起在饭屋门前择菜、洗菜,说是帮忙,不过是借着由头玩水,自家种的丝瓜豆角鲜灵灵清翠翠的,自己压出来的水也清凌凌滑溜溜的。我们边干边玩,磨蹭得很,姥娘也不催,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夏天里还会摇着蒲扇给我们打蚊子。等我们,尤其是等小雪——她唯一的孙女,她都等了六十多年了,想来也不差那一会儿。

与厨房挨着的,是大门,有房顶的那种门,跟饭屋一样长。门板漆成黑色,有点斑驳,两个大铁环也很是低调。门不大,但赋予我安全感,把野狗和疯婆子挡在外面。小雪当年天不怕地不怕,常跟比她大的小男孩儿打架,打不过就跑,我跟着她一路逃回小院儿,插上门,倚在门板上听动静,虽然还气喘吁吁,但心里就踏实了。有一次,小雪没跑成,被人打疼哭哭啼啼回了家,姥爷安慰她,却责怪我,嫌我当姐姐的没用。天哪,我那么怂,哪里管得了他孙女嘛,于是委屈地当时就要回家找爸妈。姥娘就不会这样,她从不因为小雪而责怪我,虽然最疼小雪,但是也不会怠慢和看轻我,包括我的一众表姐。我们都是她的好孩子,她都爱。

她给小雪做棉袄棉裤小坎肩,也给我做。姥娘心灵手巧,针线活超级棒,能自己琢磨着绣出翻飞的蝴蝶,也能比照实物缝出一样的布老虎,还给我做了好些书包,利用许多零碎小布条,拼出别致的几何图案,颜色搭配也赏心悦目,令我在上学路上自信满满。自然灾害那几年,姥娘带孩子出门逃难,三寸金莲一路挪到泰安,在那里,她的针线活倍受欢迎,就是靠着这个换吃食。

我都上高中了,她还做棉裤给我,我嫌囊不肯穿,妈妈便认真叠好,收进橱子里。妈妈懂得珍惜这一针一线里的爱,而当时的我不懂。我高中时,姥娘已经年近八十,饱受高血压和冠心病的困扰,除非爱的驱使,怎还能拿起针线做棉裤?!我大了,嫌这棉裤不时髦了,却忘了就是这些棉裤呵护了我一个又一个寒冬,也忘了,小时候,我的棉裤是最漂亮的。

大门有时候也扮演着亭子的角色。春雨绵绵的下午,搬来小马扎坐在大门下,看水珠儿顺着屋檐滴答,打打牌,聊聊天,发发呆,听听雨。烈日炎炎的暑天,搬来小圆桌写作业,屋顶上,厚厚的苇板和石瓦投下阴凉,敞开大门,更是有过堂风飕飕地,吹来清爽。只要不忙,姥娘就陪我们坐着,带着她的箔箩,里面有针头线脑和她未完的活计。她不识字,但是学习的地位在她心中至高无上,妈妈小时候,只要扬言看书,便可以不干活。姥爷常年不在家,姥娘独自养活七个孩子,若非这般见识与气度,妈妈大概还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女。对我们也是,尽管看不懂,还是天天看着我们写作业,帮我们对假期进行倒计时。

紧挨着大门的,是邻居家的土墙。邻居是个老光棍,脑子不太好使,前几年去世于乡镇养老院。他家的土房子,比主人倒下的还早,唯有靠姥娘家的这扇墙还瘫坐着。墙里面是一口压水机,比较轴,但我和小雪压起水来乐此不疲,在姥娘的夸奖下,满满的成就感。压水机旁边是姥娘新载的香椿树和核桃树,她认真地浇水,念叨着春天里来香椿芽,秋天里来摘核桃,留给我们吃。

再往南,便是院墙了,工整低矮,防君子不防小人。院墙里面依次是草料房、猪栏和茅房。草料房最初是猪的卧房,但姥娘家不养猪很多年了,里面就存些烧灶的柴火,在小孩子眼里,这是捉迷藏的据点之一。猪栏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当了垃圾池,收拾完饭桌、扫完地后,两个老人就指挥我们端着簸箕走向猪栏。茅房则很讲究,有门有顶有灯,没有冲水的条件,姥爷就在旁边放了铁锨,方便完锄一锨炉灰进坑,既隔绝臭味,也减少蚊虫。在当时的农村里,这样的厕所简直就是一股清流。情浓时分,我和小雪上厕所都要一起,仗着个头小,要么面对面,要么背对背,有说有笑,长蹲不起。这时姥娘就会踱着小脚来喊我们,担心小孩子家家蹲出痔疮。

茅房被安排在角角上,连接着南墙。墙根儿里,姥娘种上丝瓜南瓜茄子豆角,地儿不大,种类倒不少。倚着南墙的还有一间老土屋,常年关着门,我胆子小,不敢进去,常跟小雪一起扒着门缝往里看,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清。有次姥娘过去拿东西,我趁机一游,不过是些闲置旧物,杂七杂八,落满灰尘。姥娘就是这样,啥都不舍得扔,坚信以后会派上用场,连块碎布条都稀罕地不得了。我琢磨着,如果姥娘一生都是儿时那样的光景,就不会养成这个习惯了。

姥娘是大家闺秀,至少在我的概念里,她称得上。她的父亲开五金行,在泉城济南的剪子巷,据说府上庭院深深雕梁画栋。姥娘的童年,出门是坐轿的,带银票是用包袱的,连听戏都是在楼上的包间里,有金发碧眼高鼻白面的小姑娘们陪着,大概就是所谓的洋人。上天赐予了丰裕的物质,却夺走了母爱。姥娘幼年丧母,父亲再续,继母虽无后,却也没有对姥娘视如己出。十九岁那年,按照娃娃亲的约定,姥娘跟着姥爷来到乡下,一来,便是一辈子。

姥爷家,是并不殷实的地主,积蓄大多换了地。地,在土改中没了。而人,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一直遭批斗。娘家的积淀,作为官僚资本灰飞烟灭,父亲不久便郁郁而终。姥娘那精美丰厚的嫁妆,也在一次次的批斗中被哄抢殆尽,只剩下两口松木皮箱,空空如也,封起了姥娘大起大落的一生。

三姨的童年,吃点心还不能少了芝麻。到了五姨小时候,就饿的留在山里,做了别人家的闺女。同样是尚未而立的年纪,我衣食无忧岁月静好,而姥娘却似一叶扁舟,在湍急的时代漩涡里身不由己。风浪没有将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压倒,她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往前跑。她走得艰难,但是不狼狈。没有钿头玉簪,就把铁丝拧成发卡的样子,没有雕花银篦,就用手指细细梳理,姥娘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每一个清晨。即便是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身上那股超然气质,洁净又美丽。茧厚了,皱纹多了,腰杆却笔直,眼神也终是那样坚定而倔强,除了偶尔掠过的一丝怅惘。

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变成拼命挣工分的农村妇女,于那段岁月里走来,爱囤废品也就可以理解了。剩菜当然也舍不得扔,一遍一遍地馏,一顿接一顿地吃,舅舅每次回来就彻查一遍,生怕吃出毛病。于是,每次听说舅舅要回来,姥娘就颠着小脚藏剩饭,还嘱咐我们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院子的西南角原也是空地,几根朽木倚在墙上,本意是让丝瓜攀爬,却在雨后生出了木耳。“活”的木耳肉嘟嘟颤巍巍,表面有微小绒毛,见证它们生发和长大是件异常快乐的事情,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应我们的邀请,姥娘颠着小脚一遍遍地来视察,不急着摘。

后来,厕所挪到了长木耳的地方,较之前的厕所更加干净。也是在这个曾经长木耳的地方,姥爷突发心肌梗塞,永远地离开了小院儿,离开了姥娘,离开了我们。

往北,是一间西屋,不大,存放蜂窝、炭块和姥爷的自行车。

自行车,是姥爷的出行工具,跟着他钓鱼、赶集、打麻将,风雨无阻。姥娘的出行,却完全依赖那双三寸金莲。其实,在姥娘所处的年代,有些小女孩已经不裹脚了,可能是大家闺秀的原因,她没能躲过。第一次见姥娘的脚,我差点掉下泪来,既害怕又心疼,分明就是人为的骨折。男人们只看到绣花鞋的精致小巧,却不在乎鞋里面撕心裂肺的痛,那封建的年代,封建的思想,跟姥娘的脚趾一样狰狞。简直不能想象,这样一双小脚,要跟汉子们一样的刨地干活挣公分。这样一双小脚,回趟娘家要扭上百十里。这样一双小脚,为了讨饭,要牵着孩子扛着铺盖,从济水之阳一路挪到泰山里!

姥娘修脚是直接用刀片的,似乎感觉不到疼。后来,妈妈给她修脚,我坐一旁看着,我们都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今,新中国成立已近七十载,小脚老太太是走一个少一个,在世的,也难得出门了。前年去成都,蜀绣博物馆里有几双尖尖小小的绣花鞋,摸着冰冷的玻璃罩,眼泪不觉地漫上来。去年某个下午,远远望见一位老奶奶过马路,三寸小脚奋力挪动,与这个浮躁迅猛的时代格格不入,看着看着,又泪流满面。

小屋北边是一块空地,被姥爷开垦成花圃,边上是棵歪脖子大枣树,打妈妈小就是那么粗,那么高,似乎几十年不曾变化。老树一直很旺盛,树冠遮了大半个院子。六月里一地枣花,七月里一地落果,北风一吹开始落叶,再吹,小树枝也扑啦啦往下掉,为了我们的大红枣子,老两口天天耐着性子打扫小院儿。

进了八月,就开始惦记着打枣。小时候,姥娘会等我们去了再打,她撑着小脚,举着长竿,用力晃枝子,枣儿就噼里啪啦落下来,红透的、发青的、红了一半的。我和小雪欢呼着奔向树下,捡到衣服兜不住,那感觉特别土豪。

上学后,假不遂人,枣树不等我,姥娘却一直想着我,她挑出个大饱满没虫眼的枣子,包好,挂在姥爷的车前把上,趁赶集捎给我。或者做成醉枣,待我去了敞开吃,吃完还兜着走。在姥娘的巧手中,红果果们还藏进枣卷儿和黄面里,上了蒸笼,被我消化吸收,内化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再北边,最后一座房子了,挨着舅舅卧房的窗户,我们喊它“小西屋”,比较新,有水泥的外墙和天蓝色的门。我特别喜欢这个屋,没事儿就去转两圈,里面存着各种好吃的,苹果啦,甜瓜啦,猪头肉啦,小炸鱼儿啦,每转一圈就尝一点,倒不饿,就是闲不住嘴。天蓝色的木头门总是关得严丝合缝,防老鼠,但是不上锁,给小馋猫儿留门。

姥娘的床头上,有个小黄橱子,我也特别喜欢,里面全是零食。每次来姥娘家,我都要奔过去视察,糖果、瓜子、点心、山楂片、芝麻糊、壮骨粉……然后尝个遍。橱子是纯木头的,门要往上掀起来,姥娘怕砸到我,要么一一摆出来,要么一直抬着门到我尽兴为止。当然,抬门的活儿有时候也是妈妈或者舅舅妗子的。

妈妈有轻微洁癖,坚决不准我带吃食上床。姥娘也爱干净,却在这方面慈祥得很,我猜这是拉扯小雪的原因。小雪出满月就断奶了,妗子去工作,只有老两口在家照看这个小婴儿,夜里吃吃喂喂的,便习惯成自然。沾小雪的光,我也在枕边摆下各种零食,心满意足地滑进梦乡。

妈妈还禁止我往大米稀饭里加白糖,在姥娘家就没这许多规矩,抱着罐子可劲儿放,姥娘坐一旁看着,比大口喝粥的人还要开心。

   

这一圈高屋矮墙围起来的,是我们的露天多功能厅。

首要的身份是游乐场,白天跳皮筋、跳大绳、投沙包、打羽毛球,晚上是捉迷藏的集散地,还可以刨土、涂鸦、跳房子。

其次是餐厅,暑假的早晚饭,在这里进行。圆桌一摆,马扎一放,美味就冒着热气上了桌。姥爷总要喝点小酒,姥娘则认真咀嚼每一口饭菜,用她仅剩的牙床,我和小雪就各种顽皮,四口人的家常饭特别悠长。

还是观星的地方。傍晚,吃饱喝足,月亮也慢慢爬上来。小村庄的夏夜,特别安详,能听见虫鸣、蛙叫、和喜鹊扑腾翅膀的声音,也能看见蛾子、星星、还有云彩从月亮脸上抚过的模样。收拾完饭桌,老人在院子里纳凉,跟来串门的邻居聊聊家长里短,看一群小孩子玩捉迷藏。没有其他小朋友的时候,我和小雪就陪老两口一起坐着,吃零食,数星星,张开毛孔感受夜风的清爽。姥娘家有两张躺椅,其中一张竹子的,倍受青睐,俩娃娃经常为了它面红耳赤,姥爷偏向他的孙女,姥娘则主张轮流坐,现在想想,我一做姐姐的老跟妹妹争来抢去,还真是有点面红耳赤。

    姥爷走的那年,姥娘已近八十高龄,独居断然不可,于是离开小院儿,离开她待了一辈子的村庄,跟着儿女们生活。她总是念叨,念叨要回她的小院儿,但是八年里,始终没能正儿八经地住回去。

    后来,姥娘也走了。火化前,她回到小院儿,静静地躺在她的房子里,用一天的时间,跟这片土地做了最后的告别。

再后来,借着上坟机会,我也回到了小院儿。锁已经不大好使,才一年的时间,大门已然开始吱嘎,露出风烛残年的迹象,院子安静地出奇。里面堆满了玉米棒子和梗子,堂舅们家的,碍事的小花小树也被清理掉。堂屋的潮气更重了,东西被搬得七零八落、倒是那一幅四联的青色山水画、姥爷把兄弟的手书大字、和两个深色大相框,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他们不稀罕。还好他们不稀罕。

大相框挂在姥娘卧室的墙上,贴满黑白照片,大的、小的、长的、方的,错落有致。最醒目的是姥娘和姥爷抱着三姨的一张合影。姥娘二十岁上做了母亲,有三姨的这年二十六岁。照片上的姥爷风华正茂,姥娘也美丽大方,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身形修长,坐姿端庄。每当凝视这张老照片,我都仿佛看见那庭院深深雕梁画栋的大宅院。那时的姥娘,目光沉静美好,还没预料到前路的风雨飘摇。

姥娘的相貌和气质,符合我对大家闺秀的所有幻想,她一直是个美人儿,八十岁那年,我拍了照片拿给同学看,仍引来一阵惊叹。

我已经连续两天梦见姥娘了。

前一晚陪她喝稀饭,在爸爸开诊所的地方,我们有说有笑,气氛愉快。醒来却泪流满面。

后一晚在小院儿,我和小雪中午下了班,去陪老两口吃饭,他们包好饺子,韭菜肉的,我俩下,特意煮得烂烂的。姥娘不大精神,在椅子上坐不住,最后半躺到沙发上,让我去拿条毯子,她冷。刚给她裹严实,闹钟就响了。

我起床洗刷,在卫生间里又泪流满面。小嘿不解,我把梦讲给他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摔到地板上,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竟讲不利索了。

姥娘没了,我才发现自己这么依恋她。姥娘活着,我却没有好好待她。尤其是在我自以为长大后,开始笑话她,甚至嫌弃她。

她把爸爸买回家的一捆大葱全都褪了老皮削了根,说再吃的时候省事儿。

她把妈妈买去的火腿肠和小蛋糕全都扒了皮,晾在大盖垫上,寻思着这样能放的久一点。

她在三姨家,见闺女女婿麦收辛苦,把三姨攒的土鸡蛋全炒了,而那本来是打算卖钱的。

她回到离开好久的村庄,拉着邻居老太太皮包骨头的手,嘱咐她们一定要坚持喝牛奶、吃虾、吃排骨。

这都是我眼中的经典笑话,尤其最后一个,令我想起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现在明白,姥娘已经老得开始犯糊涂了。她年轻时不这样,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虽不识字,却认得钱,认得“男”“女”,算得一肚子明白账。姥娘头脑伶俐,记忆力惊人,爸爸开诊所时,姥娘跟病人聊天,三年后,此人再来,姥娘精准说出其姓氏、住处、宿疾、几儿几女、哪个不孝。

至于嫌弃,主要是嫌她絮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起初,唠叨家长里短的事,净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我左耳进右耳出,笑笑,也就过去了。

生命的最后几年,变本加厉。她过得不舒心,虽然好吃好喝,却抱怨寄人篱下的委屈。毕竟儿女也都满头华发了,甚至有了孙辈,由不得她当家,而姥娘操了一辈子心,滚滚余温无处释放。久而久之,她从大家闺秀变成了祥林嫂,跟她见到的所有人抱怨,抱怨儿女的不孝。

可我认为,她的说法太不客观。久病床前,些微的不顺从就成了大逆不道,反而是那些逢年过节才露个脸的人,因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深得姥娘欢心。呵呵,说十分钟的贴心话太容易了,一年到头端水喂饭把屎把尿呢,那些所谓孝顺的人干过什么?所以我为妈妈姐弟几个鸣不平,也没少跟姥娘顶嘴。

姥娘瘫痪在床的那个年三十儿,我和妈妈陪她过的夜。漫长的一夜,她没有片刻消停,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她披头散发,眼睛瞪老大,因长久不睡而布满血丝,空洞的目光里时而闪过凌厉,时而闪过恐惧。八十好几的大家闺秀,最终变成了疯婆子。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乱抓,她不停嚎叫,满嘴神仙小鬼儿,声音尖利骇人。我去给她把尿,手太凉,她嫌弃,一巴掌扇过来,好疼,心好疼。

白天,她稍微清醒些,一清醒就念叨那两个孩子——我和小雪。可我们出现了,她有时又不认得。

我心疼姥娘,也心疼妈妈。妈妈白天上班,晚上伺候姥娘,脸色蜡黄,瘦了一大圈。所以,那个下午,当姥娘吃完第六根香蕉后,我们爆发了争吵。香蕉滑肠通便,我担心她吃多了便稀,这样妈妈清理起来就更费劲了,所以不肯再拿给她。姥娘此时已经很暴躁了,她坐在轮椅上骂我,指着鼻子骂,字眼令人难以接受。我还了嘴,姥娘便把声音再抬高一个八度。就这么一声高过一声的,都惊扰了隔壁邻居。

那是姥娘最后一次和我争吵,不久后,她昏迷了,再没睁开眼。我后悔啊,她想吃就让她吃个痛快,我自己给她清理不就行了吗?!

人,在日复一日的心理折磨中,容易跳不出来,只看到眼前的泥沼,却忽视曾经的美好。姥娘走后,我终于跳脱出来,记起她的种种慈爱。也明白了,那些令人悲伤的转变,是姥娘也无法控制的,她那么要好的一个人,若由得她选,断然不会要这种结局。

可是,我醒悟的太晚。道歉的话,她已经听不见。我买再多的香蕉,她也吃不着了。

命运其实很不公平,她选择我成为姥娘的外孙女,让我享受不可多得的爱,却不给我回报的机会。在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里,还不懂得百善孝为先的年纪里,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从此,纵千般悔万般怨,再也换不来姥娘可以触摸的笑脸。

如此想来,命运又是公平的,当年不知珍惜,如今便倍受愧疚的煎熬。

有时候,不想活得那么唯物,宁愿相信转世轮回。

天好的时候,我会抬头,长久地凝望,鸟儿从头顶飞过,划出优美的弧线。我就想,那会不会是姥娘,她以另一种姿态存在着,透过另外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只是她不能道破,我不能知晓罢了。

小嘿问:为什么是鸟儿呢?

不一定是鸟儿啊,也可能是只梅花鹿,有轻盈的姿态和美丽的角。

小嘿说:不好,梅花鹿总被关在园子里,不自由。

那就是朵花儿吧。无论何时开,无论开在哪,花儿都那么美。可是姥娘,花儿那么多,你又是哪一朵?是海棠,还是牡丹?

是海棠吧,此刻正开在我面前的这一朵。

清风抚过花蕊,就像姥娘慈爱的目光,看着我,永远看着我。

                                          2017.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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