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慕唐
我有一个哥们,复读那年结识,彼此一见如故,臭味相投,好到晚自习两人共用一个耳机,我把耳塞线从左袖里穿过,贴着手心,然后用手捂住左耳。他如法炮制,不过换了右边。我俩一左一右作牙疼状,听得是周杰伦的新专辑。那年代每个班主任都是偷窥狂,躲在教室后门口好像猫般地露半张脸,但我俩坐的位置恰恰处于死角,所以听得放心,因为放心,所以得意,因为得意,所以忘形,因为忘形,所以情到深处,因为到了深处,所以不能自禁,终于唱出了声,于是双双落网。被抓时的情形颇为搞笑,他被半脸猫拧着耳朵向外拖,我被耳机线拽着哎哎哎地跟着跑。那时候的老师普遍不知文明教学,所以我俩在门外罚站,脸上左右各一个巴掌印,成功诠释了对称美。
因为难兄难弟的关系,我们上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却仍旧鸿雁不绝,寒暑假回家总要凑在一起。直到大学毕业,他因工作远赴新疆,后来又去了印度,才渐渐少了联系,只知道他仍旧热爱周杰伦,因为在国外工作,还取了个叫JAY的英文名。不过偶尔相聚,总要举杯相庆,拍桌呐喊,不醉不归。前几个月,他突然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条信息:
“吃素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没反应过来,于是言简意赅地回了他一句:“啥?”
他说:“别吃肉了,和哥一起吃素吧。”
我愣一会,寻思阿三家牛鬼蛇神太多,这货别被什么教给洗了脑,于是问他:“你还在印度?”
他说:“没,我刚回到南京。过两天回家找你和大楼撸串。”
我哈哈大笑,问他:“你都吃素了你还撸串,三哥你是来搞笑的吧?”
他很严肃地振振有词:“我们可以撸素的串啊,花菜辣椒蘑菇,能吃的多着呢。”
我没有回他,脑海里想起当年我俩一起翻墙出去买夜宵的场景,他的鸡蛋饼里总要多加根里脊肉。如今这样的人要吃素,我摇了摇头,坚决不信。
很快到了撸串的日子,我和大楼欣然赴约,远远看见JAY站在烧烤店门口向我们打招呼,他变得又瘦又黑,我边走边对大楼说:“你看他像不像巫毒娃娃?”大楼眯着眼瞅了瞅说:“不像,这身材比例,我觉得更像大头儿子。”
三人坐定,主题永远是回忆过去,聊聊现在,谈谈将来。我和大楼大块吃肉,他却真的只吃些蔬菜。我看他瘦的皮包骨头,于是问他:“你老实交代,你去印度到底是做监理还是苦行僧?”
他说:“不不不,我是受到了一些启发,决定从此茹素,你俩也和我一起吧。”
我还没回答,大楼抢着摇头道:“不不不,我的人生就是要吃肉,各种吃肉,吃各种肉,谁不给我吃肉,我就打丫的。”
JAY说:“不行,我觉得你俩一定要和我一起吃素,你看你俩都胖成啥样了。”
我低头看看了自己三个月的肚子,再看看大楼六个月的肚子,松了一口气,问他:“你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非要吃素,阿三那鬼地方向来五迷三道,还是小心点好。”
他说:“我受到的启发,说了你们也不会懂,但是相信我,一定要吃素,不然你俩没有好下场。”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就有点凝重了,大楼硬把嘴里没嚼烂的羊排猛咽下去,翻着白眼骂道:“去你大爷的,你丫恒河水喝多了是吧?说,是不是恒河水喝多了吃肉反胃?”
我一看这是要翻脸,忙把面前一个蒜蓉生蚝丢给大楼。凑上前去轻声念叨:“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
我还没说完,大楼“噗”地大笑,喷了一桌子蒜蓉。JAY没好气地说:“滚!你他妈才吃菜事魔!说真的,你们看过动物被宰之前流的眼泪没有?”
我听到这句话,立马松了口气——没出佛教范畴,这病还有的治。于是我跟他说:“你看过植物被折断时流出的汁液没?植物受到伤害时也会发出痛苦的信息素,你也别吃了。你这么有怜悯之心,应该像伯夷叔齐那样高尚地饿死才对。”
他一时语塞,我心想胡乱读书果然不是坏事,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矣。事实证明如果孟子不读书,不管他得不得已,都得被人怼成猪头。
我们这样沉默地吃了一会,JAY突然摇头叹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啊!”
我暗叫不好,曹刿论战都出来了,看来这事情不大妙,想了一下反驳道:“当年可是你唱出声的!”
那晚有点不欢而散,具体表现在结账时我和大楼都没客气,JAY说我去结吧,我俩异口同声地说:“好!”等他会钞完毕,我看他晃晃悠悠地走回来,问他:“你吃素多久了?”
“两三个月吧。”
“感觉如何?”
“瘦得厉害,气力也有点不如从前。这点比较烦人,但我肯定会坚持的。”
我看他黑里泛黄的脸,突然哈哈大笑:“我赌你回印度前肯定会开荤。”
大楼很惊讶,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说:“他老婆,他老婆。”
大楼说:“他老婆怎么了?”
我皱起眉头:“你他妈真傻假傻?”
大楼说:“假傻。”然后发出一阵疯狂的浪笑。我们在JAY不解的眼神中友好道别,各自回家找妈去了。
回到家里,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件事,我虽然不爱食素,但并不反感素食主义者。我的微博关注了香港演员吕颂贤(演过令狐冲),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素食主义。现在不大演戏,每天都在微博里宣传素食的好处,譬如人的牙齿结构和马差不多,而马是吃素的,所以人也该吃素。这些理论有对有错,据我所知,藏北地区的牧民就会喂马吃肉,而且一天得三四斤。但我看着玩,不反感,也不会想着去反驳,因为他没有强迫别人一定要吃素,也没说不吃素就会怎样怎样。而JAY的行为就像那些不让别人吃肯德基的“爱国人士”一样,把自己的道德标准强加到我和大楼身上,这就非常让人不快了。
王小波曾在《优越感种种》一文里这么写道:“我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不少犹太人——教授里有犹太人,同学里也有犹太人。我和他们处得不坏,但在他们面前总有点不自在。这是因为犹太教说,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换言之,只有他们可以上天堂,或者是有进天堂的优先权,别人则大抵都是要下地狱的。我和一位犹太同学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人,可以平等相交,但也只是今生今世的事。死了以后就会完全两样:他因为是上帝的选民,必然直升天堂;而我则未被选中,所以是地狱的后备力量。”通过这段文字,大概可以了解大部分犹太人的心态,特别是虔诚的犹太教徒,他可以和你做朋友,但往往看你的眼光里带着悲悯的成分。因为他以后是去天堂做天使,而你却要下地狱去做烤鸭——虽然这两者都有翅膀,但待遇可真是天差地别。我总觉得历史上犹太人多灾多难,多少跟他们这种民族态度有那么一点关系——毕竟没人喜欢被集体可怜。
相对于犹太人而言,JAY的行为又有些不同之处,首先犹太教义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大家看了都知道,哦,原来我死后是要下地狱的。但JAY始终不肯告诉我他在印度受到了什么启示,以及不改成素食的下场有多可怕。不排除他故弄玄虚,但确实对我和大楼起到了恫吓的效果。其次犹太人虽然具有大家都懂但自己不明说的优越感,但从不强迫别人和他们一道,估计怕天堂太挤,躲还来不及。JAY却威逼利诱地让我们加入他的行列。这样看来,相对于犹太人的优越感,我哥们这种强加于人的信仰更令人反感。虽然他自己认为素食是一种奉善,但殊不知以奉善之名强迫别人,便成了诸恶之一。现在许多素食主义者也有此行为,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曾因研究十字军东征的缘故,认识一个虔诚的素食主义基督徒,此君博学多才,宣称基督教的原始教义是要吃素的,但因为统治阶层需要,被删掉了。他不仅到处宣扬素食的好处,还要对吃肉的人进行道德审判,有时甚至还带上了犹太人悲悯的表情,似乎吃肉成了原罪。他站在天堂大嚼生菜,我等则趴在地上泥狗疥猪般地四处寻找堕落的肉块。其实照我的理解,苹果才是原罪——当年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可不是因为吃了牛排。
对于我这位叫JAY的哥们,我一早就判定他自己这种信仰并不能持续很久。因为我这个哥们什么都好,就是大学时情路坎坷,深爱的人送他的绿帽子比王宝强还大。万劫不复之时,他现在的老婆从天而降,救之于水火。所以在他心里,老婆不仅是天使,而且还和米迦勒加百列泰瑞尔同等级别。他来劝我们吃素,必定也不会放过他老婆,吃多了素气力不济,不用追也嘿嘿不了,再加上常年在外,老婆不怒才怪。
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过了一段时间,JAY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一个硕大的馕,里面夹满了肉,地点是新疆。我笑问他破戒了?他打着哈哈不予回答。于是我说:“我发现自己真是个卓越的人才。”
他嗤之以鼻,问:“何以见得啊?”
我说:“因为兄弟我不仅吃肉,还能远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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