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初春，野外湿润的泥土里长出黄色绿色红色小花的时候，还带着些寒冷的风吹在大海通红的脸上，他不由得抖了抖，拉了拉身上那件破了洞的旧袄子，高高扬起手中的麻杆，系在麻杆顶端的一面红色长布条在风中铺开，转了一个圈，于是，大海的105只鸭子便被赶下了水。

鸭浅黄色的柔软绒毛在冰解的河面上漂浮着，生出几缕涟漪，于是沉寂的河水仿佛便有了生机。大海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洁白的牙齿裸露在空气里，闪闪的。

鸭子们在水里戏水，大海便坐在河边，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大海弓着背的样子。

不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一群孩子，胸前系着红领巾，背着各色鲜艳的书包，孩子们说说闹闹的声音惊得鸭子们往河中间游去。大海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抬起头来，乱糟糟的头发在风中右右晃动。

一

大海是我们一群孩子里面唯一不上学的，大海说他讨厌上学，他喜欢跟他的鸭子们呆着，每每看到大海赶着他的鸭子在田间小河边游游走走，我们这些贪玩的孩子便很羡慕。

野外的天空一望无际，寂寞的风呼呼的吹过甘蔗地，吹过小河塘，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它停下来。

大海赶着他嘎嘎乱叫的鸭将要穿过一块块水田，到很远处的一条大河里找食物，吵闹的鸭似乎是怕主人孤单，走得比平常更加欢脱。大海头上戴着一顶破了个洞的大帽子，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再配合他那肥大宽容的长衫和长裤，显得格外滑稽。

大海的鸭是他的命根子，谁都不允许碰，村里有调皮的孩子要是追赶了他的鸭，大海就会用很是凶恶的话去狠狠地骂人，甚至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打人。大海又高又壮，像个小大人一样，他的拳头也又大又硬，一看就不好惹。

一群孩子里总有几个调皮胆大的，我隔壁邻居家小子阿强就是其中一个。阿强早就看大海不惯了，原先不过偷了他几个鸭蛋而已，就告到家里来，害得阿强被他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还逼着给大海赔礼，阿强觉得很是丢面子，因此恨上了大海。

那天，天气不好，大海赶着他的鸭往回走，天空阴阴沉沉的，鸭们也有点不听话了，三三两两的走得有些分散。大海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远远地吊着一个小小的声影，那是阿强。

趁着大海不注意的当儿，阿强提了两只走散的鸭拔腿就跑，鸭嘴被他用手紧紧捏住。

田埂上，冬末枯萎的杂草黄灿灿的，阿强随手扯了好几把枯草，然后从口袋掏出父亲抽烟后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啪的一下子，一丝瘦弱的火苗跳动在空气里。

   鸭是好鸭，肉嫩得很，枯黄的野草升起的火焰炙烧着鸭的身体，一层层金黄色的油脂冒了出来，只是没有调料品，吃起来没什么味道，阿强从烤得焦黄的鸭腿上扯了一片放进嘴了嚼了嚼。

呸！

看起来挺好吃的，可吃到嘴里就像是在嚼一团草，还带着淡淡的苦味。

阿强呸了一声，把嘴里嚼烂的鸭肉吐了出来。

就在他拍拍手掌，准备起身时，一抬头，面前忽然出现一张愤怒的脸孔，把阿强吓得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正好坐到了一块硬泥。

哎呦！

阿强叫了一声，再抬头看去时，这才发现，原来是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鸭！”

“什么鸭？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鸭！！”

“我没有！你冤枉人！”

“就是你！我都看到了！”

“胡说！这鸭是我家自己养的，不是你的！”

“就是你偷的！就是你！”

大海红着眼，一把就把试图站起来的阿强推到了地上。

“你凭什么打人？！”

被狠狠摔到地上的阿强涨红了脸，爬起来，朝着大海就扑了过去，两个人都抓住了对方的衣服领子，像两头牛犊子在较力。

天快黑了的时候，阿强妈妈喊阿强吃饭，到处找人不到，一急，便在隔壁三家喊了起来，村东头的李奶奶急急忙忙跑过来，说：“你家强子和人打架哩！”

阿强妈妈一听，拉着李奶奶就走。

阿强妈妈到时，大海已经离开了，就看到阿强捂着脸往回走。

阿强看到他妈妈时，把头一缩，脸上肿起的一块就疼得他咧嘴，他的衣服袖子也被扯破了一块大口子。

阿强妈妈给了阿强一巴掌，阿强就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第二天，阿强妈妈非要拉着阿强爸爸要去大海家要一个说法，说是打了人不能就这么算了。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阿强妈妈不是个好惹的人，性子泼辣得很，最受不得亏。

可让人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到最后竟不了了之，我一直很疑惑，直到后来我向阿强问起这件事。

那天的天空碧蓝，蓝的很安静，一只落单的水鸟从阿强头顶晃晃悠悠地飞过，发出一声难听的鸣叫，阿强能清晰看到鸟腿上被风掠起的羽毛，他躺在一簇又一簇的野草上，脸上肿了一块，头发和衣服也乱糟糟的，在他旁边，大海把头埋进双腿间，粗大的衣服裹着他的身子，像个黑色的气球，阿强听到他在哭。

阿强想，被打的是自己，我都没哭，他大海哭什么呢？

阿强一边奇怪，心里原本对揍了自己的大海的仇恨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消散了一些。阿强一下子想起自己每次去上学经过大海家时，他家那简陋的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连每家每户都会有的煤油灯都没有一个，又不禁同情起大海来。

也许我真的不该偷他的鸭，他家就剩这些鸭子了。

阿强对大海的态度好像转变的特别快，就像先前恨的不是大海一样。

我说，然后呢？

然后，阿强和他妈妈承认是他先偷了大海的鸭子。

哦，怪不得，阿强妈妈没了后文。

二

大海说自己不喜欢上学，我们一开始毫不怀疑，因为我们也不喜欢。

后来，大海找我买书。

我上小学二年级后，一年级的课本就没什么用了，我想着随便扔掉好了，这个时候，大海问我可不可以把课本卖给他，五毛钱。

我看了看被自己弄得脏兮兮，缺边少角的语文和算术课本，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不用了，反正我也不要了，就给你好了。”

大海摸了摸他那宽大裤子的口袋，犹豫了一下，还是要坚持给我那五毛钱，我说真不用，就坚持不肯要。

这时，母亲出现了，说，你就收下吧。

大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塞到我手里，拿了课本就走了，母亲站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

我与大海熟识大概就是那一次开始吧。之后，我每次有不用的旧书，课本也好，其他的杂书也好，大海都会“买”过去，一来二回，我们渐渐成了朋友，至少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算是朋友了吧。

我问大海，你要这些书干什么？看吗？

大海有些不好意思地扬起头，咧开嘴笑起来，不说话。

我跟母亲说，大海这人真奇怪，不去上学看新书，专门买些别人不要的看。

母亲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头。

三

我三岁的时候，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来到大海的家里，带走了大海的妈妈，那一年，大海五岁。

大海的妈妈被警察抓了的事在村子里外都传开了。

小孩们都怕大海，也嫌弃大海，大海原先还没有这么孤僻，也很主动跟人说话。有一次，大海和一个小孩打架，因为那个孩子说大海是劳改犯的孩子。大海把那个孩子扑到地上时，那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很凶的男人冲了过来，狠狠地把大海扯开，六岁的大海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肿了一块大包，哇哇地哭了起来，男人抱着自己的孩子，瞪了一眼大海，走掉了。

好像从那以后，大海就开始变得不愿与人说话了。

大海家原先的屋子早就拆了，和婶子一家住。

婶子家穷的很，婶子唯一的儿子很小就得病死了，所以婶子待大海很好，可叔叔就对大海的态度就差了一些。

婶子家光是解决三个人的吃穿问题就不易了，所以，大海是无论如何都上不起学的。

可大海很知足了，也很珍惜。虽然大海话少，但很乖巧，勤劳吃苦，很小就开始帮婶子做各种农活，这使得原本态度冷淡的叔叔也渐渐对大海好了起来。

叔叔好像也想通了，和婶子一合计，商量着把婶子陪嫁的嫁妆换一笔钱，送大海去上小学。

嫁妆卖了，还差一点，夫妻俩向着隔壁左右又勉强借到一点，能借的都借高了，最后才把学费凑齐。

好了，这下大海可以去上学了，夫妻俩互看一眼，露出笑容。

婶子一针一线用一个布袋子替大海缝书包的那天晚上，叔叔乐呵呵的拿着凑到的学费，小心地放入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里。

就在第二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大海被婶子的哭声惊醒，背上流出一阵恍然无措的汗，大海抬头，望见夜空中挂着几颗星星，亮晶晶的。

叔叔死于心脏病，和他儿子一样，家族遗传，只是没想到挨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去。

婶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变得恍惚起来，常常披头散发地坐在门口的土坡上，嘴里喃喃自语，看到有人从旁边经过，就问：“诶，你看到我们家那口子了吗？这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呐？”

大海守着婶子哪也不去，倔强地一句话也不说。

好几天过去了，邻人去他家看时，才发现大海正在煮饭，婶子坐在一旁，手里还在缝那个没有缝好的布书包，低声喃喃：“胜儿（婶子病死掉的孩子）就要上学了呢，妈妈给你缝新书包。”

大海家的事情，村里人都知道了，心思好的给点钱物帮一下，心思不好的也有，“灾星”“克星”的说法也是有的。

大海还是没有上成学，叔婶凑的学费被他拿来从镇里鸭贩子手里买了一百多只鸭子。

看着眼前嘎嘎乱叫的一片淡黄色，大海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他指着这些鸭下蛋，下的蛋可以卖钱，等有了钱，他就可以带着婶子去大地方的医院把病治好！

大海的眼里，跳动着一股希望。

大海什么时候能攒够给婶子治病的钱呢？我们不知道，可能大海自己也不知道吧。

婶子的精神状况好像好了一点，知道自己穿整洁了，也不乱说话了，可她好像也不认得大海了，时常问大海：“诶，你是哪家的孩子？”

“婶，我是大海呀！”

“大海？大海是谁？”

四

大家看得出来，大海是一定要治好婶子的病不可的。

我问母亲，大海他妈妈是怎么坐牢的？母亲没做声。

后来，我从奶奶那里才知道，大海的妈妈为什么坐牢。

失手杀人。

大海妈妈被判了28年，大海对妈妈的印象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记得印象里的妈妈人长得好看，眉目温柔。

有人问大海，想妈妈吗？大海看看人，就这么倔强地望着，过了许久，眼里才流出眼泪来，也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

我在大海面前从来不提妈妈这两个字，我知道他会哭。

大家都说，大海妈妈真是造孽，害了孩子。

大海不怨他妈妈。

大海的爸爸神经有问题，是村子人都知道的傻子，大海五岁那年，大海爸爸拿着菜刀冲向哇哇大哭的大海时，是大海妈妈挡在前面，挨了那一刀，为了保护大海，大海妈妈不得已，抓起了一把剪刀。

满身是血的大海妈妈抱着哇哇大哭的大海，跪在地上，警察把她带走时，她紧紧抱着大海，死不松手，最后被人拉开时，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真是造孽。

大海时常坐在婶子家后院的石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像个傻子。

某一次我经过时，远远地看到，单薄着身子的大海，在月亮下抽泣着，把头埋进双腿间。

尾声

大海的鸭子真给他争气，一天早上，大海去鸭棚时发现，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又白又大的鸭蛋，一眼看去，估摸着有大几百个。

大海送了一篮子鸭蛋给我家，我母亲坚持不肯要。大海坚持给，直接放下篮子就跑了，母亲想追上去时，才发现人已经没影了。

又过了三天，人们发现大海家的那扇木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子已经上了锁，大海和他婶子不知道去了哪里，随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大海的那群鸭子。

有人说，有天，看到大海和鸭贩子讨价还价。

还有人说，一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大海和他婶子一起上了去省城的车。

直到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大海了，他家的那几亩地被村支书分给了另外几户人家，那所屋子却还在，只是门口长满了杂草，春天时，杂草里还会开着几朵小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