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饶恕我,应许我安宁?
“其实咱们能聚在一起聊聊就挺不容易的,我也是不了解情况,早来了一个小时,主办方说你来得早就做主持人吧,然后递给我一张纸。就是这张。”刘小山展示给大家看,“铅笔写的字,内容也简略,我给您各位读读:电车问题、见死不救、实验。就顺着说吧,我先讲讲电车问题的内容。”
“没必要吧,这谁不知道啊?”王锋说着,好像刚听了一个笑话。“不就是六个人绑铁轨上,往这边开压死一个,那边开压死五个,你打算压死几个?”
“您说的倒是简练。”
“咱节省时间,讨论才能深入啊。”
“那就挨个发言吧,您先说——”刘小山示意张冰,她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说真的,我没做太多准备,第一个发言就当抛砖引玉了。”
“您谦虚。”
“这问题被反过来倒过去研究得透透的,我在被邀请之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能带来什么?我们的思考有什么意义?到了咱们这个场地我才意识到。当然咱们这个场地也不算豪华,只有半间会议室这么大,那边,还用窗帘遮住,我拉开看是个镜子,本以为空间能大一些呢……当然也不是说场地不好,咱们这是讨论会,关键是咱们几个人的想法。我发现我们几个身份差异都很大,有前辈,赵老师,也有这饱读诗书的刘老师,小山老师,法律爱好者孙同学,能说会道的王先生……”
“还有美丽动人的张小姐。”
“王先生您太会说话了。我……”张小姐停顿了几秒,“其实电车问题有几个有趣的变体,比如铁轨上只绑五个人,高台上站着个胖子,要是你把他推下去,他就能把火车给砸静止了,然后那个人就得救了,你会不会做?多数人选择不做,但问题来了,为什么一个人和五个人绑在铁轨上的时候,你会认为我们应该救五个牺牲一个,但你不会把胖子推下去呢?”
“可能推不动。”
“这个推不推得动就不要放在考虑范畴里了吧。”赵老师说。
“是的,不然就没意义了。其实即使不是推,而是你按一下按钮他就掉下去,人们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其实说到这里,还有一种变体——你是一大夫,这边有五个患者,不移植器官就要不行了,而且恰好是五个不同的器官,更巧的是,你旁边有个来割扁桃体的,麻醉在床上,你就想了……要不要……牺牲他呢?一命抵五命……值不值?”
“值不值我不知道,你这语气是够瘆人的。”
“该我说了。”刘小山也清清嗓子,或许是一种模仿,“其实简要分析这三个问题,不难发现一个特点,就是第一种基本型,你一咬牙一狠心就做了,后两者你就是做不出。我猜是那一个人的性质不同。”
“没错,胖子本身就特可怜了。”
“……倒不是说这个,我是想说……哦,就是说基本型里这个人,他是局内人,而变体里面,都是局外人。胖子站高台上,你不推他,他死不了,病人来割扁桃体,他本来也死不了,这些局外人都特无辜,特可怜,特容易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其实一切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怜悯吧。”孙易突然发声,别人都往他那儿瞅,他的头马上就低下来了。
“是,就是这意思,所谓‘同理心’嘛。刚才提到《局外人》,我就想起里面说的了,Oblong, glossy, varnished black all over, it vaguely reminded me of the pen trays in the office.他把妈妈的灵车比作钢笔盒,第一次看还吓我一跳,后来几遍才反应过来。我就想问,其实要是一个人天生把自己置身事外,就是说他生来没有同情心,别人深陷困难之中,他就根本不觉得我应该帮他,这种人……是不是不应该受到谴责?或者说受到更少的谴责,比起正常人的见死不救。”
“我不觉得,你连救人的意识都没有,这不才是真正的冷酷吗?”
“但一个有着强烈善心的人救人发乎本能,并不是经过大脑的,而一个所谓冷酷的人要想救人,他一定是认真考虑之后产生的经过大脑的善心,这是不是会更高级呢?”
“高级是目的吗?得到赞扬是目的吗?你救人是为了得到好处吗?”张小姐的语气十分激烈,变得面红耳赤。
“咱们什么时候到第二阶段了,不是电车问题吗,怎么见死不救了?”王锋充满疑惑。
“也该轮到我这个老家伙说几句了。”赵老师把茶缸盖子掀开,慢条斯理地喝上一口,品味全写在表情里。“我说,年轻人有些过分了。这些问题值得讨论成这样吗?凭良心说,人能没有良心吗?你见死不救,那人死了不是吗?你能救过来,可觉得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他死了,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肯定有区别。”
“小王你别插嘴,这样很不礼貌,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欠教育。我今天不把这个道理给你说明白,等着你出了国门就给国人丢脸,整天插科打诨,我们谈论严肃的东西呢,可你非要消解这种严肃,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变成无聊的游戏和低俗的娱乐才好呢?再回到咱们的话题,我看着你堕落,我不忍心我要教育你,就相当于我没有见死不救,即使你甘愿沉沦,可你不仅是自己的自己,也是会与世界发生信息交换的自己,请你牢记自个儿的责任好吗?”
小王不吱声。
“小张还能喊我一声‘老师’,我很感动。年轻人里懂礼貌的不多了,你应该成为别人学习的榜样,俗话说得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刚才反驳得也好,救人就是自然的反应,说什么天生冷漠,像话吗,你不如说自己天生杀人犯、天生盗窃犯。父母生你容易吗?不容易。他们不也是父母生的吗?他们的生命就不珍贵吗?小刘,你的想法太让我失望了。
“有时候我觉得世界对我们老去的一代太不公平,退休了,你就成对社会毫无贡献的人了,你看别人的神态。我上公交车,我刷卡,喇叭里逼着年轻人让座,我要你们让座啊,我还能站着,让座不让座的都在嫌弃我。我感觉啊,也不一定准,反正这是我感觉。
“好多新闻里说有年轻人把溺水老人救起来自己死了,人都说惋惜,不值得,合着岁数到了就合该去死吗?老人溺水就不该救吗?再说你那这个特殊情况有意义吗?人命关天!你给我举特例,推卸责任……就讲这些吧。”
“那好,你……孙同学你也说两句吧。”
“关于电车问题,我想说我肯定会压死那一个,但我认为这样也是错误的,这个问题只有两个错误答案,我只能选择死亡人数少的那个答案。关于见死不救,没有救助义务,就不构成犯罪。我曾经想过,如果见死不救是有罪的,那么杀人犯不仅有杀人的罪过,也有见死不救的罪过……”
“失望啊失望!”赵老师气得咳嗽起来,“我……我无语了,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你说见死不救无罪,你说杀人无罪?”
赵海生突然大笑起来,他用力拍打着桌子,他的脸猛然涨红,看到小张爬上桌子下腰,看到小王、小刘和小孙一边笑一边互扇耳光,会议室里回荡着歌声,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唱得真难听,跑调跑到天上去了,这帮年轻人,真是疯了,彩蝶纷飞百鸟唱,一湾碧水映晚霞,他们还会唱这种歌吗,不是只会瞎吵吵,不知是唱还是念出些低俗无聊的歌词吗,骏马好似彩云朵——不!这是我唱的!牛羊好似珍珠撒——
会议室的喇叭声响起,杂音像是相片上的噪点,电流一般扇你的耳光。
“欢迎参与实验,你们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位病人,他需要一个健康的肾脏,你们都是理想的供体。也有一位毫不知情的大夫,发现浸泡在HTK溶液中的肾脏不翼而飞。等到两分钟后,也就是你们被麻醉气体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排气扇将开始工作。再过五分钟,那块镜子会自己碎掉,大夫在焦头烂额时,你们出现了。他会作何选择呢?会不会见死不救呢?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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