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服务区,见亭子前的桌上摆了几摞塑料盒子,静静地躺在暖暖的阳光下。似有神灵招唤我的脚步,临近发现装的是乌黑的桑葚,也有几只殷红色,鸡血玛瑙般嵌入其中,一粒粒硕大丰腴饱满。没多考虑,买了三盒。
回家,打开盖子,拣起一粒就朝嘴巴里送。孩子一脸不屑的表情拽住了抬起的胳膊。该放盐水里浸泡一下再吃。意思是我不讲究卫生。想想有道理,许多事物都已颠覆了本真,以前在乡下吃桑葚不用花钱买,从树枝上摘下,擦也不擦揩也不揩,手指捻着青绿的果梗,放到嘴边一咬,桑葚就到嘴里了,上下颚一抿,甜得发齁的蜜汁就流入腹中,再用牙齿破碎桑椹的肉,连同密集的桑籽也不肯放过。有时清凌凌的河水就在旁边,谁也没想到去洗。
在我们老家,没人叫桑葚,嘴巴吐出土得掉渣的话叫桑树果子,直接了当,没半点含蓄。结果子的桑树更是卑微的树种,再没钱的人家也不会用它做建房木料,桑和伤谐音,用了觉得不吉利,即便是打制家俱,用得到的地方是凳子的腿,因为它长得慢,结实耐用。还有一个用得上的地方,是水车上的龙骨,像是自行车的链条。尽管村里没人特意去栽,长出来的桑树苗却很多,大概都是鸟类带来的杰作。
三月里,树枝上的叶子还没长齐,枝条上就伸出毛茸茸的白花,像长了毛的虫儿。这个时候的桑树是没有人去留意的,到了六月,果实开始蜕变,大自然的画笔在给它着色,先是青色,渐渐变红,红得通透后开始发紫,发黑,发亮。
村中的大河边有一棵桑树,在洗衣石的对面。树上果子不多个头大,也许是不好摘的缘故,不好摘是隔了一条淌水沟,围着桑树的还有一丛张牙舞爪的野蔷薇,远远的就能看清一根根如鹰嘴般的勾刺。
有回我和猴子去河边玩,无意中看到了这棵桑树,看到树上的果子,红色黑色的果子就像勾刺勾住了我们的脚步。野蔷薇难不住我们,左瞄右瞄了一会,猴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短毛竹梢,两个人合力,将竹子插进藤蔓里,横着赶鸭子式的奋力压下,硬生生挤出一条窄道。树不粗只能让猴子上去,我在下面按住竹梢,防止蔷薇反弹。不过我们说好,猴子上树吃完了带一把果子下来,让我享受。
猴子果然机灵,他双手拽着树,脚一蹬,像只猿,三下两下就骑在了树杈上。这一摇晃,成熟的果子雨点般落下,平静的河面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浪花。在水面上寻食的参条鱼闻到腥味似的,划出一道道水痕冲过来;连呆在水底享受阴凉的鲫鱼忍不住也浮上水面。一时水面上水星四溅,似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桑果被它们拽来拖去,清凌凌的水被搅成血红。
那次我只吃到几颗未熟的红桑葚,牙齿倒是酸了好几天。
上小学时,才知道离学校不远处有大队里的桑园场,两百亩的土地上栽的都是桑树。那独特的甜味勾引着我们的味蕾。放学铃声一响,我们急吼吼冲出校园,不是回家,而是奔着桑园场而去。
那是一片浩瀚的桑树林,好奇的是,这里栽树也像种庄稼一样一垄一垄的。粗壮的树干在我们的肚脐眼高开始分杈,像几只握紧了的拳头,密集的树枝旁逸斜出,宽大厚实的桑叶遮挡在地沟的上空。桑果沿枝条而上,乌黑的红的青的都有。我们毫不费力,挑又大又乌的朝嘴里塞。猩红的果汁沾在手上,嘴唇上,感觉肚皮发涨再装满口袋,回家掏出来一看,没有一粒是囫囵的,但甜甜的滋味依旧。
令我想不到的是,1983年自己竟然去了桑园场上班,那个时候是父亲被公社里任命当场长不久。我去上班不怎么忙,在大队种子场当技术员的叔叔推荐我加入了公社科普学会的会员,虽然是业余爱好,但也会收到一些有关农作物的资料。翻了书我才知道,这种矮小却又长满枝条的桑树还有个名字:湖桑。是在出生一年的野桑苗上选用优质的树枝嫁接生成的,桑叶比大人的手掌还要大。
湖桑的果子比野桑的成熟要早,五月份就开始由青变成鲜红,像个成熟女人,轻轻拿捏手指上便留有浓浓的痕迹,似被女人吻了一般。可我却没有了品尝它的欲望,这个时节是蚕的四、五眠期。蜕了皮苏醒过来的蚕变成饿佬虎般能吃贪吃。一筐叶子撒上,“沙沙沙”淋雨般的响声过后,叶子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我白天混迹于几个成了家的男人当中,为即将吐丝作茧的春蚕制作草笼。晚上在桑园四周巡视一番,防止桑叶被偷,然后就溜进二号蚕室。那年养蚕的姑娘特别多,一百多人分成十一个小组。我独选去二号蚕室,是因为里面有个喜欢栀子花的姑娘,她每天变法戏式的带各样的杂志给我看。
那年我十九,她比我小两岁,都是人生中青涩的时光。读了许多书籍,闲暇之余我开始写报道,写散文。没想到的是能经常收到县广播站的录用通知,偶尔还有报社的样报,五毛一元的稿费汇款单。她喜欢写诗,向往着诗意的生活。杂志便成为我们交往的纽带,心情放飞的线头。我们相恋了一年,那是人生中最神秘也是最美好的初恋。却因父母的干涉,如同一粒青红的桑果,还未变乌成熟,便被狂风暴雨摧残。
前几年的五月我去省城看她,分别三十年,我终于再次见到那张熟悉而又布满苍桑的脸庞,我们聊得很多,聊得很久。回想那段青葱岁月,终像是面前慢嚼过的红色桑果,酸酸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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