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怎么了？我的三叔便是一个哑巴！精壮的身板、矫捷的身手，五六个小伙子轻易近不了身。
哑巴怎么了？我的三叔便是一个哑巴！下山能识文断字，上山能认遍各式草药，虽不能言更不能唱，但对“李宗盛”情有独钟，《凡人歌》、《鬼迷心窍》……百听不厌！这不，尤其喜欢这一句：“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
但哑巴叔身边最让我诧异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手里的一块石头——有说来自弥陀山上的老虎泉边，也有说那是我家的祖传，也有说……
哑巴叔常常或者比划或者干脆在地上画字，大意是我们祖先的灵魂都住在里边，爷爷也住在里边，等哑巴叔死了之后也会住进去！我若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哑巴叔断断不肯的，硬是塞到耳边让我倾听。
我当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哑巴叔只好悻悻然地松手，旋即又摸摸我的头，意思说：“毕竟还是个孩子，以后一定会跟我一样感觉到的！”
我毕竟也算是高中毕业，不会跟哑巴叔认真计较，但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反对过，还怂恿哑巴三叔给石头取了个神气的名字——徐灵石，亦作“蓄灵石”。一语双关，让哑巴叔很是喜欢了一段日子——从此更不让我的两位堂哥碰上一碰，貌似只有我才能继承这份衣钵了！如若是哑巴叔离家远行的日子，他更是会慎重地将石头托付给我，千交待万交待，简直就像是把儿子交给了我：晒好！藏好！
哎……谁让他是我自小崇拜的三叔呢！我将“蓄灵石”放在床头总行了吧？呵呵，哑巴叔把头点得捣蒜似的，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
午夜，小山村里格外宁静。
窗外，秋雨绵绵，洒在屋檐上，渐渐汇集“叮咚”作响。我早早地窝在被褥中看闲书，偶尔翻到一本荣格的《回忆-梦-思考》，不由得惊醒过来——荣格的石头情结不啻于哑巴叔对“蓄灵石”偏执的喜爱，难道真有其事……
短暂的欣喜过后，终究挡不住周公的诱惑，手抱着“蓄灵石”渐渐蒙眬起来……
“徐家叔，徐家姑，翻山越岭去砍树；树生饭，饭后数，数来元宝壮壁橱……”
恍惚间，窗外的秋雨里飘来一阵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老旧而沉重的房门“吱嘎”一声开启。“咳咳咳……”多么熟悉的咳嗽声，那不是我那逝去了多年的爷爷么？
我慢慢起身，正要上前搀扶，忽地看见爷爷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怒目圆睁：“不孝啊！不孝啊！”我作势欲挡，却又见爷爷飞身而起，棍杖幻作乱影。慌忙中，我只好侧身一扑，口中喊道：“爷爷饶我！爷爷饶我！”
“哎……”爷爷长叹一声，终究不忍打我这宝贝孙儿吧？他身形顿移，向窗口飘去，只留下袅袅尾音：“威灵仙……威灵仙……”
待我追到窗口，哪里还有爷爷的踪迹？
住在隔壁的父母闻声而来，只见地上被褥散落、枕头横陈，二老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遍，才发现我的胳膊业已乌青。
“呼……”一阵秋风，裹挟了滴滴细雨窜进窗来。我猛地一个激灵，寒意袭遍全身。
关了窗，收拾了重新钻进被褥，眼瞅着双亲关切的眼神，心里温暖了许多，胆气也壮了不少。可是三人六眼环视，总觉得诸多不如意，不约而同地一声叹息：“哎……”
最近，老是做同样的噩梦。很奇怪的，其实我们一家三口都不迷信，但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历的多了，日积月累的，难免会滋生一些疑神疑鬼的念头……
78年高中毕业后，我和许多高考落榜生一样，进了村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时至今日，却依然无法转正——听说只有下岗或者在学校做一般的职工——这中间的福利待遇自然是无法攀比的。更为寒碜的是——尤其是对年过花甲的父母来说，年近四十的我还是“大光棍”。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不知道这说辞，但道理明白，她幽幽地说：“这也不怪你爷爷啊！我们也性急。”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听了母亲的话，又白了一眼她，说：“你又来了！”母亲犹豫了一下，反驳说：“你倒是讲科学，这事体你倒说说清楚呶！”
“爸！威灵仙到底是什么？”我尽可能避开话题。
“威——灵——仙！”不提倒罢，一提到“威灵仙”，父亲神色一变，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说罢竟拂袖而去……
爷爷当年死的情景，历历在目：
也是这秋天，也是这秋雨绵绵的午夜……
“嗵嗵嗵……贵昌大伯……嗵嗵嗵……贵昌大伯……”楼下一阵猛烈的声音，惊醒了熟睡中的我们。贵昌，便是我爷爷。那时，我才五六岁的样子，等到我小心翼翼地摸到楼下，爷爷已经开始了他的表演：“土地跑、山神跳，急急给我小仙草、祛病驱邪行正道……”那模样在我当时看来，真当是既神秘又神气——留着一绺白胡子的爷爷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张开双臂，时而太极拳般左右挥洒，片刻后，将手中的“符”——一种类似于书法练习的黄色毛边纸，上面写有稀奇古怪的梵文——点燃后放入早已备好的一碗药水中。
“好了！”爷爷身子一震，好似从九天神游归来，良久才恢复常态。
厅堂前柱子脚边靠着一个八九岁的幼儿。我走近看时，发现这小儿脸色苍白，呼吸异常。幼儿的父亲——后来才知道是邻村卖猪肉的尤大福——一脸虔诚地接过放了香灰的“符水”，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边念叨一边喂食：“儿子，来！喝了这神水就好了，来！”
这尤大福的儿子晚饭时不慎哽了鱼刺，米饭团、酸醋什么的，试遍了都不行；去了公社卫生院，医生也没有办法——不知怎么的找不到喉咙里的鱼刺；情急之下想起了我的爷爷——我爷爷颇有通灵之术，尤其是自制的符水用以治疗哽喉鱼刺最灵光！于是，这尤大福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爷爷微笑着捋了捋胡须，说道：“好了，好了，喝下去就好了！”
幼儿的母亲、舅舅在旁忙不迭地鞠躬作揖，嘴里一个劲地阿谀奉承……
忽然，地上的幼儿白眼一翻，双手鸡爪似地死命扒拉起自己的喉咙来，“啊啊啊……”片刻间小脸便涨成了猪肝色……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幼儿的舅舅不由分说，抱起地上幼儿冲出了我家大门……
尤大福似乎愣住了，想要冲出门去却又折了回来，一把抓住爷爷的领子，喝道：“你……”忽又顺势一推，爷爷摔了出去，“嘭”一声磕在了桌沿上……
夜更深，雨更急。
爷爷头上缠了层层纱布，斜斜地倚靠在床头，一脸的颓丧更显苍老，尤其是那一绺白胡子也没有了往日的清爽利落。父亲端坐在床头的板凳上，右手搭着爷爷的左腕，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爷爷。母亲抱着我坐在房间的一角，毕竟是年幼，我渐渐迷糊起来。
“嗵嗵嗵……”木板楼房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原来是二叔、二婶和哑巴三叔到了。
“阿爸怎么了？阿爸怎么了？”
“尤大福的儿子哽了鱼刺……阿爸……威灵仙……下得太重了……”父亲的声音永远是不温不火的调子。
“威——灵——仙？”爷爷气喘吁吁，这三个字却很清晰，“不不不，不会的，我亲自……亲自……配的……”
“尤大福打的？”这是二叔的声音了。
“哦呜……哦呜……”哑巴三叔的吼叫起来，挥舞着拳头想要冲出屋子。
“树根！树根！”
“哦呜……哦呜……”
二叔和三叔相互推搡，三叔似乎牛劲大发，顿时，木头楼板上“嗵嗵嗵……”的声音又起来了——混乱、急躁！
“呜……啊……”我被吓着了，失声大哭。
“树……树根！咳咳咳……”爷爷喘得更厉害，但呵斥声依然严厉。
哑巴三叔“扑通”跪在床头，右手攥着爷爷的手腕，左手在空中挥舞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越发激烈越发短促：“嗬……嗬……”
我也被镇住了，只剩下了抽噎的份儿。
“树……树根！咳咳咳……”爷爷艰难地抬起右手，却是将一块石头递向了他的三儿树根。片刻，抬眼示意父亲和二叔靠近了床，说：“树……树根！你……你们三兄弟……要……要过好……照顾……照顾好树根……”
“威——灵——仙！”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爷爷睛光毕露，猛地一声大喝，马上又撒手晕厥了过去……
几天后，传闻尤大福的幼儿夭折，尤大福将爷爷告到了公社，公社决定派工作组前来调查，爷爷的罪名也大致定了——记不清，应该是类似“牛鬼蛇神”的。
之后的几个晚上，印象中爷爷的咳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猛烈……
迷迷糊糊、悲悲戚戚，我戴上了黑臂章，爷爷的头像挂上了墙……
当然，按照哑巴叔的判断，爷爷最后一定是住进了“蓄灵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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