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标

又是一年冬。

离春节还有十天左右的时候，江城W市下起了罕见的大雪。一整天，铅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指甲壳大小的雪花，蓬松如敷在糕点外层的油酥。才一天的工夫，整个江城就披上了银装，似是一个童话世界。陈菲儿来江城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雪。她曾一度认为，江城永远不会像老家那样下鹅毛般的大雪。

想必，老家的雪下得比这儿还要大些吧。陈菲儿并没有站在公交站的亭子下面避雪，而是伫立在亭子外，伸出双手，手心朝上，任由雪花慵懒落地在手心，冰凉的，一如陈菲儿此时的心境。

一

两天前。

“陈菲儿，你安排一下，后天晚上，跟宏天公司的陈总吃个饭，我们争取把这个项目拿下。”快下班的时候，公司副总姜浩隔着办公桌对陈菲儿说道。

“好的，姜总。一共有几个人？到时候需不需要我们开车去接他？”

“大概八个人，不需要接，酒店定好后把位置发给我就可以了，到时候，你一起去。”

陈菲尔跟踪这个项目已有半个月了，她很清楚，这个项目能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效益。既然姜总作了安排，她照办就是了。

宏天公司是本市知名国有企业，名下有三个分厂，每个分厂都有四百多名员工。随着员工私家车的不断增多，公司员工停车问题成了一个棘手的老大难问题。为此，宏天公司后勤部的经理刘伟向公司建议，在每个分厂建立智慧停车场，以满足公司员工停车需求。宏天公司高层采纳了这个建议，委派后勤部的经理刘伟处理此事。

招标信息出来后，陈菲儿所在的南方惠建安装公司积极准备标书。陈菲尔作为项目主管，几经几昼夜，终于初步拟定了标书。陈菲儿把标书做出来后，递给姜浩看了看，姜浩基本上表示满意。

姜浩是个老江湖。他很清楚，仅仅是标书做得好，还远远不够，得走点野路子才行。他已经想好了，请宏天公司的刘总吃饭只是个开胃菜，重要的是回扣要到位。但当下更重要的是，要先把刘总请出来，否则，后面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怎么把刘总约出来，成了姜浩头疼的问题。毕竟在此之前，姜浩跟宏天公司的刘伟并没有交集。他担心，唐突地请宏天公司的刘总吃饭，人家不答应，自己的面子就掉地上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呢。”姜浩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临风，突然灵光乍现地感慨道。

临风曾是姜浩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之前由于工作上的分歧，后来跳槽到了宏天公司，他现在在宏天公司担任技术总监。

“俞总，忙吗？”姜浩对着话筒，并没有称呼对方为“临风”，而是称呼“俞总”，以显示对俞临风的尊重。如果不是之前他们因工作上的分歧而分道扬镳，他们现在依然是好兄弟。

“浩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儿？”虽然两年没见，临风还是听出了姜浩的声音。

“临风，你们公司的刘总，刘伟，你认识吧？”听到临风还是接地气的称姜浩为“浩子”，姜浩也开始直接称呼对方为“临风”。

“当然认识，怎么了？”

“我们公司想承接你们公司智慧停车场的工程，听说那个项目是刘伟在负责，我们想跟刘总见个面，不知道你能否帮忙引荐一下？”

“嗯，好的，没问题。我帮你约一下。”临风一如既往的干脆。

在安排好这些后，姜浩才让陈菲儿安排后天的晚宴。

二

春风酒店。

姜浩与陈菲尔，还有两个同事，已经早早地来到酒店，等候刘伟和俞临风一行人。

当刘伟和俞临风一行人刚走进餐厅的时候，陈菲尔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会有他？陈菲尔下意识想逃避，却无处可逃。

两年前，临风和陈菲尔谈恋爱的时候，临风一直想让陈菲尔找个清闲的工作，这样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他们这个“小家”里。可是，陈菲尔事业心重，不甘心当个“家庭主妇”，便和临风分手。恰逢当时临风工作上与姜浩有分歧，便跳槽到了宏天公司，而陈菲尔则在与临风分手后，跳槽到了现在的公司。也许是天意使然，陈菲尔和临风就这样一进一出，成了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今晚，这两条平行线再次相交，再次掀起了双方内心的波澜。陈菲尔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太小，小到抬头不见低头见。

临风见了陈菲尔也是一惊：竟有这么巧的事儿。他一直以为，今生不会再碰到陈菲尔，却没想到，今晚，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再次相会。

为了不影响两方面公司的合作，陈菲尔和临风都装作互不相识。哪怕是姜浩在介绍自己这边工作人员的时候，临风也只是礼节性的点点头。

陈菲尔借口去上洗手间，想平复一下纷乱的思绪，却不知道，她前脚离开包间，临风就跟了出来。

洗手池边，临风拦住陈菲尔：“你过得还好吗？”

“好得很。你呢？”

“除了夜晚时的孤独，其他都好。”临风故意把话题朝某个方面引。

“刚才听你们刘总说，你现在是你们公司的技术总监，想必，身边应该不乏美女。”

“美女倒是有，就是没有你身上那个味儿。”

“怎么，两年没见，你的价值观好像变了？”

“人是会变的嘛，但对你的思念没有变。”

临风也很奇怪，自己怎么突然竟说出如此轻浮的话。他突然意识到，两年来，他的内心就没有真正放下过陈菲尔。

陈菲尔听到临风如此回答，心里自然一番窃喜，但她很清楚，男人是善于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如果自己草率接了临风的话，那也太显得自己没有品味。

“你现在好歹也是你们公司的中层领导，说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着调。”

“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菲尔没有再纠缠，洗了手，便朝包厢走去，临风也跟着进了包厢。

宏天公司的刘总喜欢喝花酒，又见陈菲尔颇有几分姿色，便点名要陈菲尔陪着喝点酒。

陈菲尔自然是明白刘总心里那点小九九，便断起酒杯，频频请刘总喝酒。刘总喝得一时兴起，居然开起玩笑，要跟陈菲尔喝交杯酒，陈菲尔自然不肯。

在这个节骨眼上，姜浩当然希望陈菲尔应了刘总的请求，便怂恿陈菲尔和刘总喝一杯交杯酒，他却没注意到，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姜浩在桌子底下碰了碰陈菲尔，意思很明确。想起，来之前，姜总跟自己说的话，陈菲尔最终极不情愿地端起酒杯，与刘总喝了一杯交杯酒。

临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如肥皂泡一般突然炸裂。他没想到，陈菲尔依然会为了工作，不顾一切。他可以接受其他工作女狂人的这般操作，却受不了陈菲尔的此番作为。他本想借此机会与陈菲尔再续前缘，看了今晚这一幕，他心中的那个火苗再次渐渐熄灭。她到底还是没有变，临风想道。

临风受不了这尴尬的氛围，借故提前离开了酒宴。

见临风提前退场，陈菲尔心里自然不好过。但想到姜浩曾经的承诺，完成这个项目，她可以拿到10万左右的提成，心里便坦然多了。

陈菲尔始终记得妈妈对她说过的话：“女人要独立，不能完全依赖于男人。”

陈菲尔的母亲因为长期安于做家庭主妇，在陈菲尔的父亲有了外遇后，准确地说，在陈菲尔的父亲断了她母亲的经济来源后，陈菲尔的母亲一时不能适应长期脱节的社会而生活困顿，这才告诫陈菲尔，女人一定要在经济上独立。

如果临风依然不能接受陈菲尔对工作的执着，那陈菲尔就只能坦然面对了。正是这种对工作的执着，陈菲尔到现在已经三十出头了，依然孑然一身。

三

陈菲尔万万没想到，宏天公司的刘总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不仅想吃十个点的回扣，还想把陈菲尔潜规则了。尤其是昨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刘伟借握手之机，捏住陈菲尔的柔软松香的右手舍不得松开，这让陈菲尔感到恶心至极，当时她就恨不得甩他一巴掌，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更让陈菲尔心里不快的是，姜浩作为她的上司，竟然默许了刘伟的猥琐动作，在刘伟趁机摸陈菲尔的时候，他居然把头扭向了一边。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事儿，却出了岔子。姜浩的一味迎合并没有让自己在竞标方面占有多大的优势。竞标当天，另一家公司的议价与姜浩他们的议价一致。按规定，这两家公司还需要择日再进行一轮议价。

回到公司，姜浩气得把标书往办公桌上一扔，心里骂道：“狗日的刘伟，十个点的回扣还嫌少，居然还允许另一家公司来争。啥时候等老子抓住你的把柄，非好好治治你不可。”

姜浩此时又怪责陈菲尔起来：“不就是逢场作戏嘛，假装个什么清高？但凡你下点力，也不致于刘浩还犹豫不决。”

如果一味地继续降低工程造价，公司赚不到什么钱不说，姜浩的提成也会大打折扣。可如是丢了这块肉，姜浩又不甘心。姜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更好的办法。

正在姜浩一筹莫展的时候，陈菲尔来到姜浩面前：“姜总，我有一个办法。”说完，陈菲尔凑近姜浩，耳语一番。

清江宾馆。

刘伟从客房内打开门后，见到陈菲尔一脸妩媚地站在门外，在朝门外两边张望了一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陈菲尔让进屋内。

对陈菲尔垂涎已久的刘伟迫不及待地要上前搂陈菲尔的腰，却被陈菲尔拦住：“刘总，你猴急个啥？先去洗个澡。”刘伟这才悻悻地朝洗澡间走去。

等刘伟刚从洗澡间出来，门外传来敲门声：“你好，送外卖的。”

“我没点外卖呀。”刘伟咕隆道。

“我点的。”陈菲尔回道。

刘伟围了一条浴巾，从门中的猫眼朝外看了一下，见门外果然站了一个身穿外卖工作服的外卖员立在门外，便打消了顾虑。然而，在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冲进来的不是外卖员，而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

两个年轻人进门后，二话没说，对着刘伟赤裸的身体一通拍照，其中一个小伙子更是一把把刘伟推倒到床上：“刘总，是吧？有人叫我们提醒你，别太张狂。你也就是一个国有企业的中层干部，不知道我们把今天的事儿捅出去会怎么样？”

刘伟这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姜浩设置的笼子里。这个姜浩够狠毒的，竟然给我下笼子，操！刘伟心里纵使把姜浩骂一万遍，此时也不敢妄为。

“我们老板说了，之前说好的十个点的回扣改为五个点，你如能接受更好，如果接受不了，那我们就公事公办了，你看着办吧。”

“行，我认栽。我知道你们老板是谁，就按你们姜总说的办。”

两个年轻人只顾着让刘伟认怂，全然没有注意到，陈菲尔正用手机录音功能悄悄录着这一切，而且，在混乱中，陈菲尔还偷偷拍了几张照片。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陈菲尔看到刘伟这个怂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整治刘伟后的快感。

对于刘伟这样的人，陈菲尔见多了。以前迎来送往的也多，但是，对于刘伟这种通吃的人，她还是少见。

陈菲尔虽然一心想多创造点业绩，但出卖人格的事，她是万万不会去做的。这一点，临风也知道。

昨晚，在临风离席后，给陈菲尔发了一条微信信息：“刘伟和姜浩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当心。”

临风虽然表面上看，对陈菲尔的所作所为不屑一顾，但，他依然给予了陈菲尔必要的提醒，足以可见，他对陈菲尔还是放心不下。

四

最终，陈菲尔所在的公司中标。

为了表示庆祝，姜浩在快下班的时候，宣布，今晚公司要犒劳大家的幸苦。听到此消息，办公室的员工都欢呼雀跃起来，唯独陈菲尔不显山不露水，兀自悠闲地喝着杯中的白开水。

若大的包间里，大家叽叽喳喳，气氛很是活跃，姜浩正高谈阔论如何拿下这个项目，公司总经理王冬生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

包间瞬时安静下来。

“各位，前断时间，大家幸苦了。我代表公司感谢大家的幸苦付出。”

说完，王冬生率先干了杯中酒。

大家正面面相觑的时候，王总又发话了：“为公司争得项目是好事儿，但更重要的是要善始善终，把项目做好，更不能打着公司的旗号，从中谋取私利。”

话一说完，餐厅里更静了。谁也没想到，日理万机的王总此时会不请自来，他们更没想到，王总此番前来，是来将军的。

姜浩听了王总的话，更是一脸懵逼地站在座位旁，不知如何是好。很显然，王总的话是说给他听的。

“在这次的项目竞标中，陈菲尔做了很大的努力，我代表公司特意请你一杯酒。”

说着，王总端着酒杯来到陈菲尔跟前，毕恭毕敬地请她喝酒。陈菲尔受宠若惊，二话没说，一下子喝干了杯中酒。

王总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以后要重用的是陈菲尔，而不是他姜浩。

原来，陈菲尔在临风的建议下，把那天录下的音频发给了王总。

曾经，陈菲尔还想着这样做不妥当，但临风的话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对于这种牺牲下属换取自己利益的人，没必要还为他袒护，不值得。在外做事，一味地埋没自己，抬高别人，让自己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有能力要尽量伸张，否则，即便是金子被埋在地下，也不会被人发现，永远也只能是孤芳自赏。”

陈菲尔联想到这些年的幸苦努力，最终也只是甘当了别人的助手，很是不值得，这才把姜浩中饱私囊的卑劣行径告诉了王总。

陈菲尔不知道的是，王总竟然是陈菲尔爸爸公司曾经的合作伙伴，他与陈菲尔的爸爸关系甚好。

陈菲尔的爸爸虽然没有明面上直接帮助陈菲尔，但当他从秘书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直接与王总进行了沟通。巧的是，在酒店事件后，陈菲尔也向王总诉说了姜浩的卑劣行径，王总就正好借着这次庆功宴的机会，透露公司意见。

陈菲尔也没想到，这次歪打正着，彻底把姜浩搬了下来。

公司放假的前一天宣布了人事任命：陈菲尔任公司副总。

离春节还有三天的时候，陈菲尔踏上了回老家的列车。旁边的座位上，竟然是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