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作者: 黄缓 | 来源:发表于2018-10-29 12:55 被阅读23次

    凤栖梧

    1

    肖慕贤又和妻子孟露赌气了,他抱起枕头一声不吭睡到沙发上,墙上的挂钟像定时炸弹,让他心神不安,他又想起了第一次相亲的事。

    肖慕贤是临江市郊镇上的初中语文老师,他的老家在苏北农村,家里两间平房,有十亩地,两头猪,十只鹅,十只鸡,还有一条大黄狗。这些家底媒人早就摸透告诉他的准岳父岳母了,不仅如此,媒人还知道肖慕贤的父亲小腿里有钢钉,母亲有哮喘和高血压,肖家没有遗传病病史,肖家混的最好的是肖慕贤的三叔,在县里水利局当副局长,此外还到肖慕贤的单位打听过他的为人处世。

    肖慕贤骂道,这比警察办案查的还细,他们算什么?肖慕贤的父亲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他随便查。父亲跛着脚,走两步要歇一下,母亲劝他把拐杖带上,他不肯,说头次见亲家要留好印象。母亲说八字没见一撇呢,人家能看上我们大老粗吗?父亲不屑地说,买猪不买圈,人家看中的是慕贤。

    肖慕贤相亲的对象叫朱琳,是本地乡下医院的护士,没有编制,身材很高挑,就是皮肤稍黑,颧骨大,髋骨也大,看起来没那么秀气。肖慕贤开始没看上她,直到去拜见准岳父岳母的路上还是没看上她。给肖慕贤牵头的是同事老马,老马并不认识朱琳的父母,老马的朋友老郑在区政协,有意无意地问老马学校还有什么单身小伙,他的朋友老朱在区土地局,有个女儿二十五了,美女一个,还没谈对象,老马说正好,我们学校的肖慕贤比她大一岁,挺老实的小伙子。

    老马给肖慕贤一张朱琳的照片,肖慕贤看得心动,像全智贤,老马又说朱琳家家道殷实,他一个外地人以后就有照应了,于是肖慕贤兴冲冲地去和朱琳见面了。

    见面回来,老马比肖慕贤还急,眼巴巴等着他的回应。老马问咋样,肖慕贤苦着脸,说一般吧,他见了面才发现真人和照片差距很大,虽然化了妆,但是掩饰不了大骨架。老马寻思着那就是不满意了,心里想你又有什么,还挑三拣四,人家要不看你是个老师工作稳定,还巴着你呢?老马心里虽然不悦,嘴上不能说出来,他还是想促成这桩姻缘,他问老郑朱琳到底长什么样,老郑说挺好的啊,非要说缺点就是颧骨大了点,不是特别白净。老郑随后又说抹了粉张飞也能变美人,颧骨大可以削骨,人家家里有钱,这都不算事。老马回头把老郑的话又告诉肖慕贤,还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想人家如果十全十美还看得上你吗?

    老马这话说的没错,肖慕贤也就是工作稳定,人老实点。肖慕贤把情况跟父母一说,父母大喜过望,说赶紧追人家,嘴放甜点,这么好的条件到哪找。肖慕贤没说什么,放低姿态,心有不甘地跟朱琳约会,谈了大半年,双方父母约好见面。媒人老郑说肖慕贤的家里情况基本都了解了,主要让肖家到朱家看看,认认门槛,好让肖慕贤父母放心。肖慕贤父母觉得也挺在理,家里寒酸,也没什么好看的,儿子在临江,后面还是跟岳父岳母来往的多,去朱家看看倒是真的,一是看看朱家的家境,二来看看一家人的品性。

    肖慕贤的父亲一路都在调整走路姿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母亲絮絮叨叨,怕这怕那,露出下乡人进城的胆怯,肖慕贤说你们别这样,是我去见对方父母,不用那么紧张。母亲笑着整理父亲衬衫领子,说也不能给你丢脸。

    进了门,朱琳一家已等候多时,满桌美味,茶几上整齐地放着茶杯、果盘、香烟和烟灰缸。朱琳的父亲梳着服帖的背头,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又带着威严,腆着肚皮,散发出干部气息;朱琳的母亲身材瘦小,盘着螺髻,披金戴银,一身暗红色长裙,流露出贵妇的神韵;朱琳的波波头盖住了颧骨,黑色阔腿裤既显瘦又有气质。朱琳的父亲满脸春风,伸出手,肖慕贤的父亲没站稳,几乎是扑向了朱琳的父亲,两只手汗津津地握紧了朱琳父亲的手。肖慕贤的母亲一哆嗦,迎上去双手握住朱琳母亲的手。朱琳的父亲笑了,说自在点,跟家里一样,今天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肖慕贤的父母似懂非懂,这些话村里的干部讲过,反正就是客套话。

    朱琳的父亲问先吃饭还是先喝茶,肖慕贤的父亲说怎么都行,朱琳的母亲说大老远的,先吃饭吧。入席坐定,朱琳的父亲开了一瓶茅台酒,说珍藏十年了,肖慕贤的父亲手有些颤抖,朱琳的父亲一饮而尽,肖慕贤的父亲几乎是嘴唇沾了点酒杯,他知道这酒一两千一瓶,十年珍藏的就更昂贵了。肖慕贤的母亲看着桌上红红绿绿的,不敢动筷,埋头吃饭,吃饭又不像平时在家里扒拉着吃,而是用筷子挑着一小撮一小撮米粒,反倒像个蹩脚的大家闺秀。肖慕贤暗自发笑,给母亲夹了一块红烧肉。朱琳的母亲说大嫂不要客气,多吃点,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肖慕贤的母亲一个劲点头,红烧肉都咽下肚了,才想起来文绉绉地说色香味俱全。

    肖慕贤又给母亲夹了一堆菜,母亲看到朱琳母亲脸色有些阴沉,心想坏了,朱琳的母亲肯定觉得肖慕贤向着老妈,暗暗责怪儿子没眼色,冷落了朱琳。肖慕贤的母亲用胳膊拐轻轻撞了儿子,肖慕贤不明所以,母亲看儿子无动于衷,放开胆子,夹了一大块清蒸白鱼架在朱琳的碗里。朱琳愣了,支吾着,最后说了句谢谢阿姨。

    朱琳的父亲喝红了脸,肖慕贤的父亲几杯下肚,慢慢放开了,说你们就把肖慕贤当儿子,打得骂得。肖慕贤的眼睛一直在瞟着朱琳,母亲夹给朱琳的鱼她几乎没动,偷偷藏在碗后的一堆虾壳里了。肖慕贤跌落到了谷底,这一不经意的举动暗示了朱琳对父母的全部态度——那就是嫌弃,日后朱琳一定会把父母拒之门外,他接受不了。

    回来路上,肖慕贤架着东倒西歪的父亲,父亲露出两颗焦黄的门牙,酒气扑鼻地说老朱人不错,家里跟皇宫似的,母亲不说话,跟在后面。肖慕贤架着父亲坐在长椅上,突然说不谈了。父亲酒骤然醒了,红着眼说,你说什么?

    肖慕贤说,不谈了,朱琳看不起你们。

    母亲意识到儿子在餐桌上的举动了,辩解说,哪有,城里人讲卫生,是我不自觉,不该夹菜给她。

    肖慕贤说,根本不是这样,她爷爷八十岁了夹菜给她,她也没有嫌弃过。

    父亲摸出一支烟,抖豁地点上,叹了口气。

    母亲又说买猪不买圈,我们能活多长,你们小两口能过好就行。

    肖慕贤说,嫌弃你们我心里也不好过。

    父亲眯着眼,维护着儿子,说也罢,扳着人下巴终究低人一等,再找找吧。

    2

    肖慕贤放弃朱琳后请老马喝了顿酒,说了感谢的话,又赔了很多不是,老马说姻缘不能强求,有合适的再介绍。没等老马再介绍,肖慕贤自己在网上结识了妻子孟露。孟露是导游,比肖慕贤小四岁,也在临江上班,老家是河南的,比肖慕贤家还穷。肖慕贤上过朱琳照片的当后,就谨慎起来,一定要以“实物”为准。见到孟露后,肖慕贤窃喜,真是捡到宝了,将近一米七的个头,身材匀称,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皮肤白皙,在颜值上胜了朱琳几个档次了。

    肖慕贤的父母听了儿子的描述后并未像之前听到朱琳那样高兴,他们经历世事,知道生活不靠脸蛋。父亲说,导游工作不稳定,常年在外,顾及不到家庭。母亲说,你谈个外地的,家里又穷,以后没人能帮衬你。肖慕贤执拗,他只认准孟露了,只要郎才女貌就不管后顾之忧了。

    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肖慕贤才发现面临不少难题,最大的难题就是买房,结婚不能没新房。肖慕贤的父母七凑八凑筹到了二十万,加上肖慕贤自己的几万积蓄,连付首付都不够,肖慕贤想着孟露家能不能再贴点,一问才知道孟露还有两个弟弟没结婚呢,看来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关键时候老马还是够义气,借给了肖慕贤二十万,让他感激涕零。

    婚房虽小,到底还是自己的家。肖慕贤手头拮据,不敢大肆操办,他把名单一减再减,只办了六桌,五桌亲友,一桌同事。孟家来了孟露的父母,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叔叔家老老小小。两家父母彼此一见面就知道是无产阶级好兄弟,不用局促了。孟露的父亲挥着着粗糙有力的大手招呼孟露的两个弟弟,都是杀马特造型,一个爆炸头,一个牛仔裤“千疮百孔”,孟露的父亲直白地说,姐夫不错,两个弟弟以后有依靠了。

    肖慕贤和孟露赌气还是为钱的事,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还是不假。结完婚经济上本来就大伤元气,紧接着孟露怀孕,工作也辞了,就靠肖慕贤一人负担。肖慕贤心里苦涩,别人都以为老师是肥差,好像每天都有家长送礼,寒暑假做家教赚得盆满钵满的,一两年就能买房买车。可肖慕贤的学校是乡下的初中,哪有家长来送礼,他倒想反过来送礼给家长劝退一两个品学兼劣的学生。要说做家教,数理化,英语,这些都是供不应求的,艺术就更不用讲了,唯独语文,不温不火,疗程长,见效慢,鲜有问津。

    孟露挺着肚子,欠着腰,讥诮肖慕贤,别人一听说我老公是老师,都羡慕死了,说我可以在家做全职太太了。

    肖慕贤挠挠头,说你以后别说我是老师。

    孟露扬起眉毛,想着丈夫还知道难为情,说那说干嘛的?

    肖慕贤说,就说我送快递的。

    孟露笑着说,送快递比你赚得多了。

    肖慕贤被打击也不生气,说那你说我干嘛都行,不行就说我在家待业。

    孟露看着没脾气的丈夫摇摇头,进屋看电视了。孟露最近迷上了《致富经》和《生财有道》,好像天底下到处都是黄金,养养鱼,种种菜,人人都能年入上百万。肖慕贤嘲笑孟露财迷心窍,说电视上都是骗人的,孟露反诘道,我没钱做做富婆梦还不行?肖慕贤吃了闷,自觉无趣,又去写毛笔字了。

    这天,孟露很认真地对肖慕贤说,我看电视上介绍种山药能赚钱,我们村好多人都种铁棍山药,我联系了爸妈,让他们收购一批寄给来,你拿出去推销推销。

    肖慕贤正在临摹《寒食帖》,沉醉在文人的境界中,被孟露一下子拉回了柴米油盐的世界。什么?让我去卖山药?到哪卖?

    哪卖都行,先推销给你们学校老师。

    肖慕贤感觉受到了侮辱,我一堂堂人民教师,虽然被称为“灵魂工程师”有些虚伪,但也不济于沦为引车卖浆之流。他把笔一摔,宣纸如涟漪散开,射出一串黑点,狠狠说不行。

    两人都没吃晚饭,肖慕贤在客厅看电视,漫无目的地摁着遥控器,孟露在卧室啜泣,又抽抽搭搭打起电话。没过多久,肖慕贤的父亲打来了电话,看来孟露已经告状了。

    父亲的声音有些飘忽,听上去急气攻心。父亲说,当初是你要死命要和孟露结婚,结婚就要负起男人的责任。

    肖慕贤不敢答话。

    父亲恐吓道,孟露还是大肚子,你不哄着她,她要有三长两短你也完了。

    肖慕贤唯唯诺诺。

    父亲又说,卖山药有什么丢脸的,你读了几年书就忘本了?有本事你赚大钱去。

    父亲最后说,别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没钱没人瞧得起你!说完啪嗒挂了电话。

    肖慕贤想跟孟露理论,但父亲的恐吓显然威慑力巨大,孟露要再告状就真完了。肖慕贤叹了口气,打开灶头,下了碗鸡蛋面,推开卧室的门,屁颠屁颠地哄孟露。

    过了两天,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包裹寄到了家里。孟露说,我跟家里说是你要买些山药送人的,我在网上买了包装盒,拎手里不难看。肖慕贤十万个不满意,真让我推销啊?孟露说先卖一百斤试试,有人买我再让爸妈去收购。肖慕贤想着可别了,这一百斤就算能卖掉我也故意留点,不然这买卖可真脱不了手了。

    肖慕贤把山药分装好,码进后备箱,像奔赴战场一样悲壮。

    3

    肖慕贤一天都心不在焉,只等着放学人少了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推销山药。他呆立在车尾,又怕遇到老师问这问那,好像后备箱里藏着毒品。肖慕贤想,如果到某个办公室推销被人发现总觉得是在送礼,操场上倒有一群打篮球的老师正收场准备回家,要是坦诚布公地向他们兜售,倒是没有送礼之嫌。不过太丢人了,老师们要愿意买还好,不愿意买岂不尴尬,还有本来不愿意买的,看在同事情分不情愿地买下来那不也是难堪?

    小肖,手里拎的什么?一个换好衣服的老师看到了肖慕贤问道。

    肖慕贤一看,原来后备箱已经打开,自己左右手正各拎着两盒山药。他脸唰的红了,慌忙说,老婆老家种的山药,带给大家尝尝。

    那个老师接了山药,后面的老师也跟上来了,肖慕贤只能见者有份,分发了山药。老师们问山药多少钱,肖慕贤说自己家种的,大家尝尝。老师们夸肖慕贤说小肖会做人呐,老想着大家。肖慕贤惭愧了,他从来没想过大家,这次的山药稀里糊涂就全送人了,他不可能再追上去要钱。

    回到家,孟露一看后备箱空空如也,吃惊地问全卖了?

    肖慕贤嗯了一声。

    孟露伸出手,钱呢?

    肖慕贤说他们明天给。

    这一宿,孟露把肖慕贤伺候得很温暖,肖慕贤睡不着,平时的帐都是妻子管的,山药没了,钱收不回来这帐肯定对不上。跟老马再借点先蒙混过关?不行,老马已经帮过大忙了。正在肖慕贤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前两天有个推销教辅资料的来找过自己,当时想都没想就婉拒了,这年头没有老师敢私订资料了,都是学校统一征订。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个教数学的钱老师这样做:他在班上推销了一本资料,说大家自愿订,不强求,结果但他课后作业就是这本资料上的,他让没订的学生复印或者抄写下来,学生嫌麻烦,哪有不订的?这倒是不掏本钱的买卖,就怕上面查起来,要认真查还是难脱干系。

    第二天,肖慕贤发现办公室抽屉里被人放了只大信封,信封写着昨天收山药老师的名字,里面一沓钞票,肖慕贤一数还不够本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肖慕贤不愿意把钱交给孟露,要送人还好,如果知道是折本买卖还不被孟露羞辱得体无完肤。

    肖慕贤把钱藏好,对孟露说昨天撒了谎,其实山药都送人了,昨天没敢说,怕你生气。

    孟露问送谁了?

    肖慕贤想了想说送王校长了。

    孟露说也好,你这两年不一直想调动嘛,是要打通打通关系。

    孟露揣摩肖慕贤应该没好意思推销山药,就卖个人情送给校长了,肖慕贤死要面子,干不了这活。

    孟露不再提卖山药的事,肖慕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这天放学的时候王校长叫住了他,把他喊到背静处。

    王校长说小肖你想调动?

    肖慕贤一惊,这事只有妻子孟露知道,在学校可只字未提。肖慕贤赶忙矢口否认。

    王校长不解地说你要唱哪一出,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上面打印着一行字——“调动之事还请王校费心”,落款正是“肖慕贤”。

    肖慕贤瞠目结舌,王校长拍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你的事我会考虑的,山药已经让人送到你办公室了,同事之间不搞这一套。

    山药?!肖慕贤算明白了,一定是妻子孟露捣的鬼。孟露以为肖慕贤已经对王校长提过调动的事了,上次送的山药既然收下了,就有戏了,所以这次再送一次“加深感情”。

    肖慕贤忧心忡忡,一方面王校长知道他“人在曹营心在汉”,后面肯定“放逐”他;另一方面孟露送山药给王校长的事他也不敢较真,毕竟上次谎报山药送给王校长孟露还蒙在鼓里。

    周末的晚饭三菜一汤,菜和汤全是素的,一点荤腥都没有,肖慕贤食之无味,吃了半碗饭开始舀汤。肖慕贤心里不是滋味,孟露这是变相的嘲讽,家里穷得吃不起荤了。肖慕贤说到办公室备课,出了门就打了老马电话,请老马吃烧烤。

    老马看肖慕贤愁眉苦脸的,问他什么事。肖慕贤说没事,打打牙祭。两人点了一根羊腿,几盘蔬菜,肖慕贤要付钱,老马说先吃,等会还要加菜呢。

    两瓶啤酒下肚,肖慕贤长舒了口气,全身筋骨都热腾腾的,谈话也逐渐放开,一点点掏苦水。

    肖慕贤说,老马,我对不起你啊,那么好的女孩子没珍惜。

    老马明白他说的是朱琳,趁势说朱琳结婚了,男人要向前看。

    肖慕贤说,老马,我这老师怎么就越教越穷呢。

    老马笑着说,都是穷过来的,我那时结婚连房子都没有。

    肖慕贤抱怨说语文老师最穷。

    老马是教物理的,晓得语文老师的处境确实不太好,只好安慰道,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教语文。

    酒饱饭足,辞别老马,肖慕贤踉踉跄跄出去付钱,老板一指远处,说那人付过了。

    早上醒来,肖慕贤想起老马昨晚介绍了一桩差事,他说镇上培训机构的老板是他朋友,缺小学英语老师,让他回去考虑考虑。

    初中语文老师去教小学英语,肖慕贤苦笑起来,老马是一番好意,要说小学英语教起来也绝非难事,可转念一想,语文老师任人指使,丧失本位,彻底变成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又不由地伤感悲叹。

    老马又打来电话,说工资是专职英语老师的八成,问他考虑好没有。肖慕贤犹豫着,说再考虑考虑,老马急了,说还考虑什么,你不来大学生排着队应聘呢。肖慕贤的心里像一口深潭,黑色的毒气漾到脸上,把血红洇成铁青。孤芳自赏不过是敝帚自珍,“价廉物美”的大学生一抓一把,老马的邀请纯粹是可怜自己。肖慕贤看着枕边熟睡的孟露,透过窗帘的白光映在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圣辉,他一咬牙,对老马说太忙,不去了。

    4

    身为班主任的肖慕贤班上被塞进一个寄读生,叫方飞。方飞臭名昭著,转了两次学,第一次把男同学打骨折了,第二次把女同学肚子搞大了,肖慕贤想不通这样的学生学校为什么肯接收,更想不通这样的学生为什么偏要塞到自己班上。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肖慕贤还没见到方飞,方飞的爸爸先宴请学校领导和班上的任课老师。肖慕贤不想去,孟露生气了,说你不看方飞爸爸的面子也要看王校长的面子,这方飞能接收,方飞的爸爸肯定和王校长熟悉。肖慕贤想想也是,接收方飞调动还能有希望,要拒绝别说调动,恐怕今后寸步难行了。

    宴席安排在镇上最大的饭店,山珍海味全部按最贵的点,王校长坐尊位,其余按级别依次排开。方飞的爸爸,王校长口中的王总顶着亮堂的大脑袋,穿着黑T恤,一身腱子肉,看得出来没少锻炼,同行的还有方飞的舅舅,皮肤黝黑,眼睛布满血丝,看架势酒量惊人。

    一篮冰镇澳龙杀气腾腾地上了桌,方爸爸斟满酒举杯说,感谢大家光临,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一阵清脆的碰杯声,不约而同地说感谢王总!

    肖慕贤心里鄙视着铜臭味的方总和市侩的领导们,胃里却抑制不住对美食的渴望,说实话,自从结婚后,他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美味。肖慕贤看中的还是澳龙,其它的菜虽然也美味,但毕竟还算是家常菜,澳龙只有尊贵的宴席才会点。但“为人师表”这几个字始终是个紧箍咒,让肖慕贤在公共场合保持良好的形象,他不能只“薅”澳龙的“羊毛”,那样馋样就毕露无疑了。

    光有酒有菜还不行,还得有人营造气氛。“身经百战”的王校长俨然成为了宴席上的润滑剂,他一面吹嘘方总生意做的如何大,和方总的感情如何好,一面又夸赞在座的老师。肖慕贤厌恶王校长的谄媚,等到夸到他时又情不自禁飘飘然。王校长说肖老师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人帅气,又有才华,是我们学校的栋梁之才。方总一听半真半假地肃然起敬,先干一杯,说这杯敬班主任,又倒一杯,说这杯敬才子,我最羡慕作文写的好的人。看来方总认为语文老师就是作文写得好的人,语文教的好的作文不一定写得好,作文写得好的语文也不一定教得好。肖慕贤自诩两者兼佳,语文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平时也喜欢在博客上写写文章。方总喝完,方飞的黑舅舅立刻站起来,连干两杯,说敬班主任,敬才子。肖慕贤四杯酒下肚,火辣辣的,王校长和方总的恭维好像不那么虚伪了,像真心实意膜拜起他来。

    王校长接过话题,说方总也是很有才华的。

    方总一抱拳,说哪里哪里。

    王校长给方总斟满,笑吟吟地说,方总不仅是商界精英,在文学上还有很深的造诣。

    王校长的措辞太做作,让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王校长接着说,方总还出过书。

    宾朋大呼厉害,肖慕贤心里一沉,我中文系毕业的,连一篇正式发表的文学作品都没有,一个做生意的还能出书?

    方总干了酒,谦虚地说,自费出版的,不登大雅之堂。

    肖慕贤松了一口气,就说了,出书哪那么容易。

    方总转向肖慕贤说,不过我倒真认识些出版社的朋友,肖老师如果有兴趣可以联系我。

    肖慕贤记住了方总这句话,辗转难眠,学中文的哪个不怀揣作家梦呢。肖慕贤的爷爷八十多了,上过私塾,喜好舞文弄墨,一生不得志,遗愿就是看到孙子的文章能变成铅字。

    肖慕贤整理旧作,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正在自鸣得意,孟露看他喜形于色,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肖慕贤把想通过方总出书的念头告诉孟露,孟露说挺好啊,你不是整天说怀才不遇嘛。

    肖慕贤说,好是好,就是感觉靠关系出书,下贱了些。

    孟露白了他一眼说,你就是太懦弱了,山药也卖不出去,才华也卖不出去,你以为你是诸葛亮,等着刘备三顾茅庐?

    肖慕贤被孟露一激,非常不爽,爆发出罕见的男子汉气概。他一拍桌子,这就打电话给方总。

    两个月后,肖慕贤摩挲着他的处女作,很是激动。书名叫《凤栖梧》,颇有高洁之意,出版社叫“天空出版社”,肖慕贤在网上没查到,方总说是个小出版社,才成立没多久。书装帧粗糙,封面蓝底黑字,一只凤凰傻乎乎站在几片绿叶点缀的梧桐树上,内页油墨味浓重,手指一抹一道黑痕。

    肖慕贤不在乎这些,他最在乎的是自费出版还是公费出版,方总说就算自费出版你不说别人谁知道,肖慕贤说自己心里过不去。好在方总给他报了喜,说主编夸他文笔细腻,情感丰富,有大家风范。方总这么说就表示肖慕贤不用自掏腰包了,当然肖慕贤在乎的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文人的面子问题。方总告诉他出版社打算先印一千本,如果畅销再加印。肖慕贤本来还想问问稿费,但方总帮了这么多,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了。

    肖慕贤和孟露吃了顿大餐庆祝,孟露说要能成为作家那也非常棒。

    肖慕贤说哪那么容易。

    孟露说网络作家多着呢,写玄幻、宫斗的,天天连载,每年都赚几百万上千万呢。

    肖慕贤一脸不屑,那也叫作家?写的都是精神鸦片。

    孟露憋着嘴,说作家赚钱,读者爱看,管那么多呢。

    肖慕贤红着脸,义正言辞地批评孟露的观点,你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茅盾文学奖都是什么作品,那才叫文学。

    孟露看肖慕贤认真劲又上来了,做了鬼脸,嘟着嘴,无言以对。

    5

    尽管肖慕贤对父母强调一定要低调,他在全村成为大作家的新闻还是不胫而走,并且疯狂扩散。肖慕贤的爷爷捋着白胡子,逢人就说这是大孙子的书,肖慕贤的父亲更夸张,把书裱起来挂在堂屋,敬若神明。肖慕贤的母校,乡里的初中准备邀请他回校谈一谈创作历程,激励学弟学妹们。

    肖慕贤幸福的烦恼变成不幸福的烦恼也来的始料未及。

    事情起因是班里的方飞打破了同学的眉骨,同学的家长不依不饶,说要开除方飞,肖慕贤碍着方总的面子,对家长好说歹说,最后说不开除也行,要在家长会上做检查。肖慕贤忑忐不安地把这件事告诉方总,像自己打了学生,方总也爽快,说该罚就罚,让他做检查。肖慕贤不去管电话那头方总真实想法了,他要说服方飞做检查,哪怕走走形式。

    方飞昂着头,说凭什么,他也动手的。

    肖慕贤说,同学都说你先动的手。

    方飞像个痞子,恶狠狠说谁说的,站出来我看看。学生鸦雀无声。

    肖慕贤的火气上来了,这个方飞屡教不改,不是看在方总的面子早就让他滚蛋了。他现在当众威吓学生,分明是让他下不了台,如果今天不杀鸡儆猴,恐怕难以平民愤。

    肖慕贤冷冷地说,你出来。

    方飞觉察到形势不妙,说不出来,什么事当大家面说。

    台下依旧一片寂静,几十双刀子样的眼睛正逼视着平日敬畏的班主任。

    肖慕贤脑袋发胀,一把抓过方飞的领子往外拽。突然,方飞一挥手,挣脱了肖慕贤,大喊起来——肖慕贤的书是我爸出钱给他出版的!

    全班哗然,肖慕贤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肖慕贤躺在病床上没有大碍,孟露靠在床边,露出疲态,母亲也来了,一脸愁容,不安地站着。

    孟露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天下午方飞就被他爸领走了。

    母亲过来宽慰,儿啊,人这一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总要磕磕绊绊。又说家里连你爸没告诉。

    肖慕贤蹙眉叹息,说这回丢人丢到家了,顿时生出离意。以前孟露一直怂恿他调动到城里,他清楚城里生活设施完备,教育资源丰富,不管是对家庭还是对他个人都有好处。但他也清楚调动不是容易的事,说不容易主要还是学校不放人,王校长这一关很难打通,这也就是肖慕贤为什么迟迟不愿开口。现在不一样了,肖慕贤觉得他名声臭了,“打肿脸充胖子”自费出书很臭,和方总私下的勾当被曝光更臭,他向来是最鄙夷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行径的,到头来他成了“贼喊捉贼”的伪君子,这学校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调动的事孟露向来双手赞成,她说要调动现在就要着手准备了,别等过完年孩子生了忙忙糟糟。

    肖慕贤如果和朱琳结婚,调动自然易如反掌,如今和孟露结婚,临到大事,想动用人脉就显得捉襟见肘了。父亲说问问你三叔,他们官场里都是四通八达。三叔打了几通电话,到临江市喝了几通酒,说教育局和接受学校都妥当了,找人跟王校长也打了招呼,你盯紧点就行。

    肖慕贤感慨起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想不到老家的三叔几通电话,几通酒就解决了问题。王校长得知肖慕贤正式提出调动申请后,像狡猾的狐狸,不是让肖慕贤找不着人,就是含糊其辞,一推再推。王校长说,如果因为出书的事闹得心里不愉快,大可不必大做文章。他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学校还有嫖娼被抓的呢,不也没走么,这才叫名誉扫地,你那根本不叫事。王校长看肖慕贤有些动摇,施以怀柔政策,说你在城里学校就是普通老师,在我们学校当你是个宝,明年正准备提拔你干中层副职呢。

    王校长的迷魂汤灌得肖慕贤心旌摇荡,孟露说你被老狐狸忽悠住了,你出书的事当然不能作为调动的理由,你要牢牢以夫妻分居为由。

    肖慕贤恍然大悟,孟露说空手套不住白狼的,还得送礼。

    孟露想着送山药肯定不行了,这东西太土,得送高档的,名烟名酒。肖慕贤豁出去了,烟酒不消说,还听了孟露的建议,给王校长的妻子买了一只手包。王校长嗅到了肖慕贤阴魂不散的气味,更是“狡兔三窟”,偶尔碰到肖慕贤又坚决不收礼,还是那句话:你的事我会考虑的,同事之间不搞这一套。

    就这样拖拖拉拉,过完年孟露都出了月子,王校长还没有明确表态。肖慕贤有些气馁了,说今年不行就算了吧,明年再申请。

    孟露气哭了,骂肖慕贤幼稚。你以为教育局和学校是你家开的,想调就调?调动一年比一年难,孩子一骨碌就要上学了,我可不要上乡下的学校。再说三叔今年已经为你打点好关系了,怎么能功亏一篑!

    肖慕贤不说话,父亲批评过他之后就不敢再和孟露龃龉了,况且孟露说的也句句在理,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求王校长。

    六月的乡野是浪漫的,麦浪翻滚,天蓝地黄,洋溢着蠢蠢欲动的欲望。

    几乎是“压哨”,王校长在肖慕贤的调动申请表上依依不舍地签了字。王校长是个好演员,不管是宴席,还是教师会,或者一支笔主宰命运的时刻,他都能迅速而又准确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

    王校长落笔前,近乎哀求说,慕贤,老弟,就这么绝情了?

    肖慕贤心如磐石,坚定地点点头。

    王校长大笔一挥,哎,常回家看看。

    6

    尘埃落定。肖慕贤回校答谢王校长一干领导和要好的同事,孟露说不想去,在家带孩子。肖慕贤的母亲说去吧,孩子有我呢,该还的人情要去还。

    这一餐是最没压力的,是气氛热烈的欢送会,肖慕贤开怀畅饮,酩酊大醉,王校长连连敬孟露的酒,夸孟露贤妻良母。孟露不自在,找借口先回去了,老马说放心,我送小肖。

    宴席散了,路灯灭了,街上黑黢黢的,烧烤摊在白炽灯下影影绰绰。肖慕贤坐在桥墩上,吐了老马一身。

    肖慕贤醉醺醺地说,老马,全校只有你是我好兄弟。

    老马说我知道。

    肖慕贤说,你那二十万我明年一定还你。

    老马说不急。

    肖慕贤又说,历经千辛万苦,老王最后总算高抬贵手了,草他妈的。

    老马不语。

    肖慕贤不吱声,靠在老马身上打起呼噜。桥下流水潺潺,月影婆娑,涤荡着暗处的所有隐私。老马今晚酒兴不浓,心里堵得慌,几次想对肖慕贤说又欲言又止。

    有天夜里,老马看到孟露在街上鬼鬼祟祟踅进一家旅馆,几分钟后,王校长东张西望,也跟了进去。

    2017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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