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3-09-22 00:0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纪念】

    -01-

    进入腊月后,月塘湾的庄稼地沉寂了下来。风呼呼掠过田野,刮在裸露在外的脸上、手上,转眼便能吹出刀口。雪下了一周,远山覆盖在积雪之下,大地整片整片铺满白色,只露出枯草的灰褐以及被踩得满是泥浆雪水的黑色小路。

    到了腊月二十,大雪停了,只飘着小雪花。

    杨天凤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她拌好猪食,提到猪圈里,趁猪围着石槽吃食时,清扫猪圈,边扫边骂:“这个背时砍脑壳的黄国文,天不见亮就跑出去,也不晓得帮个忙,这个破房子都漏风了也不去补一下!老爷子也是,去大姐家待好几天了,也不说回来,留一大堆活我一个人干!这一天天的……”。骂完,也收拾完,杨天凤起身揉了揉腰,提着猪食桶回到灶屋,开始做饭。她的两个女儿,欢欢和圆圆正在自家院坝里堆雪人,小手、小脸都冻得红彤彤的,头上戴着的红色毛线帽子落了薄薄一层雪,让她们想起那次偷吃妈妈放在橱柜顶上的白糖,不小心打翻罐子,洒了满头。于是,俩人望着对方的样子,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伴着笑声,俩人堆好两个小小的雪人,大的高度只到欢欢膝盖,小的只比巴掌大一点。欢欢取下毛线帽子给雪人戴上,刚刚好。圆圆也想给小雪人戴上自己的帽子,却把小雪人整个盖住了,急得哇哇哭。妈妈在里屋大喊着:“欢欢!喊你不要欺负妹妹!听到没得!”响亮的声音穿过堂屋,穿过房门,惊得院子东南角的黄桷树一颤,被雪压弯了的枝桠扑簌簌晃动着,落下一大片雪花。欢欢紧咬着嘴唇,看着妹妹,目光落在了她的新衣服上,那是前几天妈妈去赶集买回来的,只有圆圆有,亮黄色的袄子,胸口绣着精致的大红色牡丹花,两个大大的口袋缀着绿色荷叶边。她知道她是姐姐,凡事得让着妹妹,她想了想,对妹妹说:“我们找其他东西当雪人的帽子吧,妈妈要是知道我们把帽子给雪人了,肯定会骂人的。”圆圆停止了哭,抽噎着看欢欢将小雪人的帽子取下来,拍掉残雪,给她戴好,又取下大雪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随后,欢欢牵着圆圆在院子里走了一大圈,在黄桷树下找到了两片枯叶,当成雪人的帽子。圆圆终于露出了笑脸,围着两个靠得很近的雪人又蹦又跳,直到杨天凤喊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跟着欢欢进了屋。

    早饭很丰盛。杨天凤难得煎了两个荷包蛋,俩姐妹一人一个,卧在面条下面。欢欢确认妹妹碗里也有蛋,这才小口吃起来。吃过早饭,杨天凤收好一个大包裹,欢欢偷偷扒开看,全是妹妹的衣服,连夏天的花裙子也装在里面。欢欢心里扑扑直跳,惊恐不已,想着妈妈是不是又只带着妹妹出远门,把她一个人丢在爷爷家或是外婆家。又转念一想,不对,里面没有妈妈的衣服,而且快过年了,不会这个时候离开的。

    正胡思乱想着,杨天凤的呼喊声传进欢欢的耳朵:“欢欢!把妹妹带过来,穿上雨靴子,我们要出门了!”欢欢惊得跳起来,答了一声“哎”,牵着妹妹进了里屋。杨天凤拿着两双小小的黑色的雨靴,递给欢欢一双,抱过圆圆,帮她穿好后,再去帮欢欢。欢欢本想着不让妈妈帮忙,她长大了,这样的小事能自己做了,可是雨靴是用软胶制成的,鞋筒很高,她把脚伸进去之后怎么也提不上来,脚后跟踩在鞋筒上,没法着地,最后还是要妈妈帮忙。欢欢小脸皱成一团,生怕妈妈觉得她没用。

    收拾停当,杨天凤挎过包裹,一手牵着圆圆,一手牵着欢欢,出了门。院坝里,两个雪人被雪覆盖住,成了两座光光的连绵的小山,看不出身子和脑袋的区分,只露出当作手臂的枯枝和枯叶帽子的边缘。圆圆伤心极了,想去恢复雪人的样子,妈妈却只顾牵着她们赶路,只得作罢。欢欢对圆圆说:“妹妹,别伤心,等我们回来后,我帮你堆一个更大的雪人。”圆圆转过头,一直望着雪人,直到转过院门口,走过石拱桥,再看不见雪人的影子。

    下过雪的路上很滑,雪水混在泥土里,一走一个泥印子。小孩子的雨靴并不合脚,大人总想着能多穿几年而买大几个码,穿着不合脚的雨靴走在雪地里,总是一拐一拐,摇摇摆摆。三个人默默走着,走出去两里路,都没人说话。圆圆还想着她被掩盖了的小雪人,杨天凤从早饭起就一直闷闷的不怎么说话,欢欢也有自己的心事,几次想问妈妈她们到底要去哪里,看着妈妈暗沉的脸色,噤了声。最后,是圆圆打破了沉寂,她走累了,嘟着嘴要抱,杨天凤只好抱起她,欢欢趁机问道:“妈妈,我们要去哪里呀?”杨天凤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小孩子家家的,你管我带你们去哪!”说完,用力扯了一下欢欢,欢欢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委屈的眼泪滚落下来,却是寂静无声,消失在雪地里。

    之后的路途,变得更加沉闷,只有风呼呼吹过,刮在脸上。她们沉默着走过两山之间的小道,再翻过一片连绵的山丘,走到镇上搭了一辆拖拉机到邻镇,沿着石板路走到一座院门前。独门独院,院门朝路敞开着,两层高的红砖房。似是知道她们会来,一对等在门口的中年夫妇迎了上来,笑嘻嘻地接过杨天凤怀里睡熟了的圆圆,小心翼翼抱进屋放在床上。

    回程的最后一段路变得异常沉闷。到家门口,欢欢看着已经融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两个雪人,哭着跑过去,用力拍打着积雪,终于恢复出雪人的样子,一个大大的雪人。可是,妹妹看不到了。她把红帽子给雪人戴上,把那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缀在雪人胸口处,在那久久地久久地站立着。

    -02-

    又是一年腊月,只是很少再有那年的大雪了,黄清欢也再没有堆过雪人。腊月以及紧跟而来的春节,成为了黄清欢心里的枷锁,一年一年往上叠加,她回家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从村公路到月塘湾,有一段五百米的小路,车子进不去,只能步行。小路蜿蜒着,分隔着两旁的田地,转过那座跨在小河沟上的石拱桥,这个像月亮一样背靠着山岭的院子便一览无余。黄清欢提着大包小包,踏上了院子前的石板路,龇着牙露出笑脸,回应着邻居的寒暄,点着头不停地说着“是呀”“对的对的”“快了”“挺好”……,到了自家屋檐,脸已经笑得有些僵化了,深吸一口气,换上更绚烂的笑容,朝屋里大声喊着:“妈,我回来啦!”快走几步,彷佛迫不及待一般,跨过高高的门槛,到了屋内。

    杨天凤从灶屋探出身子,往黄清欢身后瞧了又瞧,有些不高兴地嘟囔:“圆圆怎么还不回来?今天她过生日呢!”黄清欢一愣,随即堆上笑脸,放下东西,边把围巾帽子挂在门后边说:“她估计太忙了。爸,我来帮忙烧火,你歇会。”黄国文接住了黄清欢的话头,跟着岔开话题:“欢欢回来了啊!今晚有好多好吃的,还有你最爱吃的鱼。”这一打岔,杨天凤好似忘了要说的,开始追问黄清欢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家。至少不再问圆圆的事,黄清欢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个人吃饭,杨天凤却准备了一大桌菜,摆了四副碗筷,没人敢说多放了一副。黄国文倒了一杯二锅头,默默吃菜喝酒,除了夸赞菜好吃再无言语。黄清欢说着“好久没吃过妈炒的菜了,还是家里的菜好吃”,狼吞虎咽地吃着,杨天凤喜笑颜开,不停往黄清欢的碗里夹菜,突然看到旁边空着的碗筷,生气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说:“圆圆到底在忙个啥!都腊月二十九了也不回家!今天可是她生日!欢欢,你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黄清欢不敢抬头,眼神看向黄国文求助。黄国文已经喝得脸颊通红,头也有些晕乎,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借着酒劲,就要说实话:“天凤,圆圆,圆圆她已经,已经,嗝~”黄清欢赶紧去轻拍着黄国文的后背,打断他:“妈,爸是说圆圆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家,我现在去路口接她,天太黑了,她怕是看不清回家的路。”黄国文嗫嚅着:“不是,不是这样的……”,趴倒在桌子上。黄清欢确认黄国文不会再说出什么话来,拿上放在门背后的帽子和围巾,出了门。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黑暗弥漫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就算有灯光,也只是照着眼前,而不能驱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尤其是从心底生出来的。

    黄清欢并没有走远,只是走到院子东南角的黄桷树下站着,望着家门口透出的光亮,影影绰绰的院坝上,仿佛有两个雪人在跳舞,然后融为了一个大雪人,大雪人不知疲倦地跳着跳着,最后完全崩塌,彻底消失在了虚无处。

    黄清欢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围巾盖住下半边脸,朝家走去。她跨过大门口时并没有出声,她需要知道杨天凤的反应,再配合着表演之后的剧情。杨天凤看着出现在门口沉默不语的身影,仔细打量着,终于咧开嘴笑了,放下筷子,从桌子边一步跨出,牵过黄清欢的手,说:“圆圆,你终于回来了!快,快来坐下吃饭。”

    黄清欢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和圆圆一如那年的两个雪人,融合在了一起,是杨天凤的错认亦或是她有意为之,已无法追溯,一如雪水相融后,剩下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水。一开始,只是杨天凤在失神之时,将黄清欢错喊成了黄清圆,起初黄清欢还会纠正,后来发现如果她任性或做错事时,扮演成黄清圆会更容易获得原谅,她也就乐得接受杨天凤的错认。到她渐渐长大,知道杨天凤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分裂症,也和黄国文一起劝过她去就医,得到的是不承认和变本加厉的责骂,家里当家做主的一直是杨天凤。黄清欢明白,杨天凤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失去了黄清圆,而她又何尝忘记过黄清圆呢?她一直留着那朵牡丹花还有那顶红色的毛线帽子,也在杨天凤需要的时候把自己扮演得和黄清圆的性子一样,希望杨天凤能借此得到心灵的慰藉,这也是她纪念黄清圆的方式,让黄清圆还存在于杨天凤的身边。

    黄清欢任由杨天凤牵着走到桌旁坐下,坐在之前位置的旁边,未曾动过的碗筷静默地注视着她。杨天凤热情地往碗里夹菜,说着:“圆圆,你可回来了,今天你过生日,妈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肉丸子,你多吃一点,一年到头难得能回一趟家,能吃到妈妈做的菜。”黄清欢一言不发地吃着,她一直不爱吃肉丸子,因为那是很少会出现在餐桌上的食物,一旦出现,也几乎不会有她的份,全部会被黄清圆抢去,黄清圆总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她喜欢吃鱼,因为可以经常在河沟里捉到,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烹饪,两面一煎,放上坛子里的泡菜一煮,就是能连汤都喝干净的美味。

    杨天凤还在不停地说着,问着各种问题,配合着黄国文的鼾声,黄清欢只是低头吃饭,她已经很饱了,还是逼着把碗里的饭菜吃光,说了一声“困了”,进了里屋。

    这个屋子一直只有黄清欢一个人住,里面的东西却都是双份——挂在墙上的鱼形水壶,摆在墙脚的一排鞋子,放在书桌上的笔筒、收纳盒、水晶球、音乐盒——都是成双成对的,只在大小、颜色上有所区别。黄清欢并没有因为拥有了双倍的东西而觉得更快乐,也许在一开始有过,此刻看着那些静默着不再被使用的每一个物件,揭开了一段又一段尘封的记忆,痛苦的记忆。她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没有依照杨天凤以为的角色用了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受到训斥和责罚。很多时候,她迷惑于自己的身份,到底她是黄清欢还是黄清圆,到底那个精神分裂的是她还是杨天凤。到最后,她终于明白,她不再是黄清欢,这世上也不存在黄清圆,真正的黄清欢在送走黄清圆的那天就已不复存在。

    黄清欢从床底拖出那个埋葬记忆的小小的木头箱子,擦拭掉上面的灰尘,拧开锁扣,掀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黄清圆那件亮黄色袄子胸口的红色牡丹花,底下是那顶小小的红色的帽子,还有两片已经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灰飞烟灭的树叶。黄清欢总会在无人的夜晚打开这个小箱子,和不存在的黄清圆对话,像感情亲密的姐妹,诉说着所有的心事,自说自话,自问自答。

    这个夜晚,黄清欢失去了诉说的欲望,只是望着箱子里颜色已经黯淡下去的旧物,想着那一场难得一见的大雪,雪地里的两个雪人,还有那个围着雪人欢呼旋转的黄色身影。

    争吵声从堂屋传来,黄清欢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大概听到在说拆迁和赔偿的事。这个事她知道,月塘湾出了烈士,要修建烈士纪念馆,要把整个院子除了烈士故居外全部重建,按照房屋面积赔偿安置房和拆迁款。她无所谓,也不想管,然而,世间的事总不会让人称心如意,想要置身事外却早已无法脱身。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摇摇晃晃的黄国文踹开的,她指着黄清欢,用比平时大很多的声音说:“欢欢,你告诉她,圆圆还在不在!你告诉她,圆圆到底去哪里了!她这个疯婆娘,非要给圆圆留一套房子,那点拆迁款,哪够再买一套房!”也许是醉酒带给黄国文的胆量,他终于站起来反驳了杨天凤一回。

    黄清欢来不及藏起的小箱子,被黄国文看见了,他一把抢过,粗暴地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那两片树叶终于成了飞灰,飘飘零零地落着。黄国文似找到了证据,语气更加理直气壮:“你看,这是你给圆圆织的帽子,这是圆圆衣服上的花,早就没人用了,圆圆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杨天凤愣住了,看看黄国文,又看看黄清欢,最后视线落在了地上。她身子低了下去,想弯腰捡起那顶帽子,手颤抖着,却似乎总够不到,最后缓缓地坐在了地上,抓起帽子里里外外地看着。黄清欢走过去想扶起她,被她挣脱了,黄清欢看着她眼里噙满的泪,停下了再次去扶的手,静默地站在一旁。诺大的堂屋安静了下来,能听到院子里黄桷树叶簌簌摆动的声音,似是来自遥远的呼唤,又似从远古时期遗留下的呢喃。

    终于,杨天凤出了声:“我知道圆圆不在这里,我的圆圆她在蒋家沟,她大学毕业了,结了婚,还生了个胖小子。我们是把她送人了,但是她始终是我的女儿,这个家应该有她的一份,我得给她分一套房子。”黄国文还想说什么,黄清欢打断了他:“妈,你说得对,我们是得给妹妹也留一套房子,把我那套给她就好,我们一直给她留着,等她回家。”杨天凤不干了:“不行,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偏向任何人,有她的也得有你的。”黄国文生了气,抢过杨天凤手里的帽子,用力扯着。已放置了二十多年的毛线,脆弱不堪,断裂开来,随后整个散开,伴随着黄国文的咆哮飘落到杨天凤的身上:“那个不是圆圆!跟你说了很多次了那不是圆圆!你不要再去找她了,你的圆圆已经死了!”黄清欢想阻止黄国文,终究是徒劳,真相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就像被摔坏的水晶球,表面的美好场景终究是幻象。

    -03-

    有些记忆,一直尘封在最深最深的心底,以为可以就此忘却,到最后,积淀成了永不磨灭的纪念。在这个腊月,杨天凤的脑海里一点点重构出了那段被她刻意封存的往事。

    杨天凤记得,那年腊月下着雪,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大雪,她带着欢欢和圆圆去到蒋家沟,她要亲手把圆圆送走。那户人家的家境很好,两口子人也很好,他们看着圆圆那爱不释手的眼神,让杨天凤相信圆圆会被善待。可是,还不到三岁啊,就这样送人了,她还是舍不得。她带着乞求的口吻,问他们能不能要大的,大的更懂事更听话。这也是她要把欢欢一起带过去的缘由。问这话的时候没有背着欢欢,她也顾不上去看欢欢眼神里的惊惧。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又问,能不能让圆圆在家里过了三岁生日再送来,得到的回答是,一定要三岁以内的,因为三岁之前没有记忆,才能把原本的家忘得一干二净。她也知道,让圆圆不记得以前的事,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对她是最好的,也只好含着泪点了头。

    杨天凤本来是想趁圆圆熟睡就离去,却舍不得,拉着她的手放在脸庞轻轻抚摸着。圆圆醒了,新妈妈拿来一双崭新的漂亮的毛绒绒的靴子给她穿上,边穿边说,这鞋子合脚还暖和,穿着它去玩雪,不会滑倒也不会冷,还不磨脚,看看这脚上都被磨出血泡了。圆圆睁眼看着陌生的女人,哇哇哭了,要杨天凤抱。杨天凤抱过圆圆,给她穿上新鞋子,说着好话哄着。圆圆不哭了,女人拿来糖果糕点,都是圆圆没见过的,样式也好看,小孩子总是很好哄的,很快就被吸引过去,高兴了起来。杨天凤见状,知道该离开了,拉着欢欢往外走,欢欢想把圆圆也带走,去牵圆圆的时候,打翻了糖果,杨天凤抹着泪,扯着欢欢出了门。

    欢欢哭着喊着妹妹,屋内圆圆也哭着喊妈妈,喊姐姐。杨天凤狠着心,抱起欢欢快步离开,任凭欢欢的小拳头打在她后背。直到看不见那座房子,杨天凤才放下欢欢,自己也痛哭起来。欢欢拉着杨天凤的手往回拽,哭着一直说:“妈妈,我们去把妹妹要回来,我要妹妹一起回家,我要妹妹,我要妹妹。”杨天凤又哪里舍得,僵持了一会,擦干泪,牵起欢欢回到那户人家,要回了圆圆。那家人自然不愿意,女人和杨天凤吵了起来,不过论吵架,还没人能吵过杨天凤,最后,杨天凤挎着包裹,一手牵一个孩子,昂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

    回程的路欢声笑语多了起来,走上从镇里到村子的山路时,欢欢和圆圆还高兴地打闹着,抓着雪往对方身上砸。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圆圆滑倒了,欢欢想去拉,只抓住了圆圆胸前的那朵牡丹花,眼睁睁看着圆圆滚下山坡,成为了白茫茫大地上的一团黄色。杨天凤抱着冰冷的圆圆,摇晃着,哭喊着,再得不到任何回应。

    按照当地习俗,意外身亡的小孩不能办后事,也不能用棺材,于是草草将圆圆埋在了后山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连同她的所有衣物玩具一起埋葬,除了被欢欢偷偷藏起来的牡丹花和帽子。

    院子里的人,带着怜悯和同情,踏破了黄国文家的门,发表一番感叹,劝慰着杨天凤:正好可以再生一个,肯定能生个带把的。送走圆圆,就是因为黄国文的几个姐姐要她生个儿子,而黄国文唯唯诺诺地并没有反对。杨天凤是好强的人,因为生了两个女儿一直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她也想争口气,想证明她杨天凤也是能生儿子的,却不曾想因此让圆圆送了命。没多久,有风言风语说杨天凤故意把圆圆推下山坡,好再生一个儿子,而邻居们见面问候杨天凤,也总是那一句:圆圆不在了,你什么时候再生啊?从此杨天凤就断了要再生的念头,每次都骂回去:谁说圆圆不在了?她活得好好的呢!她把圆圆活着的这个念头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04-

    黄清圆确实还活得好好的,活在杨天凤的记忆里,活在黄清欢的人格里,活在不存在的虚无世界里,活在亲人对她的纪念里。

    黄清欢把已无知无觉僵硬着的杨天凤扶到床上,一点点捡起飘散的毛线,放进小木头箱子里,她要把这些已无法再复原成帽子的毛线一直保留着,这是黄清圆存在过的证明。

    屋外突然开始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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