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第十章、不似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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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纳兰明慧
第十章、不似从前
part 1
几乎没有悬念,棂樨考上了。
季先生也很高兴,人都是这样,一旦认可了一件事情,还是希望它朝预期的方向发展,哪怕之前很排斥。
谷雨一直在城里等到学校放榜了才回来,听奶奶说棂樨也考上了,她一点也不惊讶,她知道,棂樨如果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能做成。
谷雨拉着棂樨去谷底,两个人躺在大石头上一人一只耳机,复读机里面的英语磁带换成了周杰伦。
炙热的午后,谷底却很凉爽,大石头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却被雨水洗得一层不染。
两个人疯玩了三天,棂樨心里有点不踏实了。
“我们还是花点时间预习一下高中课程吧,哪怕记记单词背一背文言文也好啊!”毕竟棂樨的分数刚刚过线,她知道开学了自己必定是班上成绩垫底的,况且,她还有更长远的计划。
“我听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谷雨对棂樨说的话不问原由地认同。
二姑原本就给她准备好了第一学期的课本,棂樨制定计划,每两天背一单元单词,然后两天一篇文言。英语书和语文书两个人交换使用,谷雨背单词的时候棂樨就背文言,两天后两人互相抽查然后交换课本。
谷雨翻开语文书,发现很多文言文自己小时候背过,现在对着注解重新来读,才发现古文之美,或大气磅礴或婉转清丽,并不像曾经以为的那样枯燥。
彻底闲下来之后,反而遇不到莹子了。甚至专门去她家找她都几次扑空。
从前,只要自己在家,每天都能听到莹子的声音,或在门前跟奶奶说家常,或是来借一块肥皂,或是来还一袋盐…在阁楼上写作业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货郎担家的龙吖到深圳打工回来了,顶着一头比冬天打了霜的枯草还要黄的头发,像爆炸了一样飞起来,配上她那蒜头鼻,咋一看像个雄狮子。听说在外面处了个对象带回来,挨家挨户地拜访亲戚本家。
这天,货郎担夫妇俩带着女儿准女婿来阴坡这边拜访姑姑,黄四娘是货郎担的妹妹,早年嫁到阴坡这边来。谷雨在枣树下远远地就看见两坨黄黄的东西靠近了。
龙吖踩着一双高跟鞋,走在泥巴路上一摇一晃,她男朋友也顶着一头黄发,像一根熟透了的玉米棒。
一行人经过枣树旁,龙吖她妈最先看见谷雨,笑嘻嘻地走近“谷雨,考上高中了!跟你妈一样有出息…”
龙吖拉了她妈一把,“快走吧!”货郎担媳妇踉踉跄跄地被女儿拉走,还没走出五米远就开始嘀咕“巴结她干什么,读了大学不也在县城里住个小破屋嘛!以后别巴结他们家了!”
“小点声,听见了!”
“怕什么,等我赚了大钱,接你们去深圳,以后让他们都来巴结我们家!”
谷雨怔怔地杵在那,二姑虽然不喜欢他们,可也为他们做了那么多次饭,洗了那么多次床单。很多次下班实在太累了安排他们爷仨儿去食堂吃饭,打算自己一个人躺沙发上休息一下,一回到家看到他们眼巴巴地蹲在门口,不得不折回菜场买菜,遇到男宾还要叫上姑父陪两杯酒。
棂樨说得没错,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也会不一样。
从前,谷雨很喜欢乡亲们上门,喜欢他们热情的笑,大剌的嗓门,浓浓的乡音。
二姑对他们无可奈何,弟弟是冷漠,而姑父是发自内心的厌恶。从前,谷雨不理解,现在她都懂了。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持不同意见,也无可厚非。
可为什么,懂事是一种这么痛的感觉。棂樨这么懂事,她的心也像自己此刻这样痛吗?
part 2
季先生吃过午饭打算找货郎担儿杀两盘棋,看到他家铁将军把门,就折回来睡午觉。还没迈进大门,听见厨房里有悉悉簌簌的说话声,他轻轻地靠近厨房门,里面只有棂樨一个人,正准备大声呵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啥呢!”。又发现她好像是在唱歌,听不清唱什么,唱得很欢乐,手里洗着碗,脸上洋溢着笑容。
季先生还是第一次看见棂樨这样笑着唱着歌轻快地做事,她把碗一只一只地放在水里刷刷刷地涮着,一把筷子伸进水里刷刷刷地搓着…配合着嘴里的歌儿。
季先生常常想,像谷雨那样明亮俏皮的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啊!自己怎么就生了棂樨这么个死丫头,石磨都压不出个屁来。
眼前的棂樨不是平时的棂樨,眼神明亮,跟谷雨一样俏皮可爱。
“我想说的,想做的,你全都了!”
“想吹风,想自由,想要一起手牵手!”
谷雨的复读机是毒药,棂樨尚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路还很长,不是休息的时候,可心早已中毒,无法自拔。
她知道即将进入的高中,自己成绩垫底。可那也是无数个日夜苦熬出来的。有时候会突然有一阵无法抑制的激动从丹田冒出来,吞几口唾沫也不能将它们浇灭。
而谷雨带来的歌曲更是把这些没有灭尽的火烧得更燃。海滩、钢琴、迷迭香…她没有见过的东西太多,如今她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名字,那么,她总有一天都会一一见到。
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些东西都属于温暖、干净、明亮的世界。那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谷雨吃过午饭打算去寻莹子,想了想又折去了小满家。变得懂事之后想问题会拐几个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么多次寻不到莹子应该不是巧合。
小满在厨房屋檐下剁猪草,谷雨蹲在砧板旁边看着。
“蹲远点,草汁溅到身上洗不掉!”谷雨懒得动,果然青草汁溅到谷雨腿上了。她扯着裤腿到水龙头下搓,果然搓不掉。心里闷闷地,也懒得管了。
小满看出她不高兴,还以为她是在心疼裤子,“好了,别不高兴了,剁完了去给你摘桃子。”
“好吧!”谷雨咧着嘴角淡淡的笑了一下。
黄四娘家猪圈旁有一颗桃树,今年只结了一个桃子,黄四娘敲着猪食盆对着四邻大声喊过的“今年只有一个桃儿,留给谷雨的,谁敢摘我剁谁的手!”
远近的孩子们几乎都听见了,没听见的也被告知了,谁都不敢打那个桃儿的主意。
小满两步爬上树,摘下它扔给谷雨。
“谁让你们摘的,敢偷我姑家的桃儿!”龙吖一来就看见这个桃儿了,红了半边,最是诱人。打算吃了饭把它摘了跟男朋友一人一半。
谷雨还没拿稳,一声呵斥,吓得她差点撒手把桃儿扔出去。
谷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在阴坡这片土地上,无论她走到哪儿,人家都是用最好的东西款待她,花儿为她开,鸟儿为她唱,虫儿为她鸣。黄四娘说了这个桃儿是她的,那就一定是她的,她从未怀疑过。小满说给她摘下来,她也觉得小满是帮她拿到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而此刻她不知道怎么辩驳,如果叫黄四娘出来,黄四娘肯定会帮她作证,龙吖肯定会败下阵来不欢而散。
可此时的谷雨已非彼时的谷雨,她明白世事并非从前那样理所当然,拿在手里不坦然的东西她也不是那么想要。
这片土地对她的好,她无以为报。
小满从树上跳下来,拍拍手里的灰,不等他出口辩解,谷雨伸出手“给你吧!”。
眼睛里从容淡定,没有气愤、没有不甘心,仿佛只是递个东西出去,眼神的焦点都不在龙吖身上。
龙吖反而不敢接了,这些日子的豪迈霸气此刻也使不上来了。对比深圳的灯红酒绿摩天大厦而对谷雨家生出的蔑视此刻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老人家常常讲过去的故事,往年斗地主的时候,佃农站在被五花大绑的地主面前,还是有点伸不开手脚,常年累月点头哈腰地惯了,突然要对地主下手,虽然有卫兵撑腰,也还是不敢的。况且,农人对地主也并没有深仇大恨,一种相对平衡的人物关系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龙吖自己也不知道她这样张牙舞爪地是要报复谁?她从前的不顺心不痛快是谁造成的?总之,她的行为需要一个落脚点,她需要一个敌人。然后她才能向着这个敌人发泄她的种种不快。她要让敌人知道,她今非昔比了,她不再好欺负了!正好,谷雨一家瞧不起人,让她睡客厅的地上,谷雨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内心无数个矛头的去处。
可现在,谷雨就在面前,自己也找到了机会讨伐她。可内心深处感觉到,自己要的不是这种感觉,哪里错了?是对象错了,还是感觉错了!
僵持中,一个声音从猪圈后面传来,一个身影伴随着声音同时窜出来。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偷了?”是莹子,腰大膀圆,站在太阳底下遮出好大一块阴凉,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
“我又没说你,拿个菜刀还想砍人不成!”
“操你妈,你算哪根葱,跑到阴坡来撒野!”
“呵!操我妈!你拿什么操?”
“就你妈那货,拿个包谷芯子一顿乱捅,她还不高兴坏了!”
龙吖脸憋得通红,接不上来,支吾了半天也放不出更狠的话来。
龙吖的妈,货郎担的媳妇,远近闻名的,借男人的钱从来不还,把人关在屋里睡一觉就算两清了。货郎担也不管,他乐得自己老婆能自力更生,睁一眼 闭一眼算了,省俩钱打酒喝。
所以,对于莹子的谩骂,她还真的没有还嘴的余地。
“你们站在太阳地干嘛呀!进屋里来!”黄四娘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这几个孩子站在桃树底下,冲着这边喊。
“我就不进去了,剁猪草呢!”莹子扬了扬手里的菜刀,转身钻进了猪圈。
“我喂猪呢!”小满给谷雨使了个眼色,两人也一溜烟儿跑了。
跑到屋檐下谷雨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把桃子塞进龙吖手里,又头也不回地跑了。
part 3
龙吖拿着桃子怔怔地站在那。
十岁那年,进山砍柴,遇到一种红色的小果子,红得太诱人了,她就摘下一颗吃了,没想到味道有点甜。喜出望外地吃了个饱,回来的路上突然腿脚发软。扔了柴爬回家门的时候,已经口吐白沫意识不清了。
路过的王大妈看见了,往她手里塞一个馍,“怕是吃了什么野果子中毒了,吃个馍喝点水,把毒果子拉出来就好了!”。
她已经没力气把馍往嘴里塞了,哆哆嗦嗦地把馍递给她爸,指望她爸把馍掰碎了喂她吃。
她爸望了她一眼,转手把馍递给了弟弟,她就眼看着弟弟和着鼻涕吃完了馍,就闭上眼睛昏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躺在王大妈家里,身上一股肥皂味儿。
“你也是命大,灌了一大海碗肥皂水,还活过来了!”
“往后要是饿了,就来我这,好歹给你一口吃的,别再吃那些毒果子。这回是你自己爬回来了,下回说不定就死在山里了!”
王大娘,人称王婆子。年轻丧夫,守着一个又聋又哑又瘫的儿子过日子。心肠不坏但脾气很大,要是有人惹到她头上,直接开骂,“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你们也敢欺负!”
常常在没儿子的人面前念叨,“凭你十个俊俏女儿,不及我一个瘫子儿!”。她不像是装腔作势,倒像是打心眼里骄傲,这份骄傲让她成了远近最讨嫌的人。
龙吖倒是乐得整天窝在她家,灶里添把柴、挑水搭把手的功夫就能混俩馒头。
突然有一天,王大娘跟龙吖说,“给我当儿媳妇吧!往后就住在我们家算了!”
她儿子都快四十岁了,每天早上把他搬到屋檐下晒太阳,看见年轻姑娘就哇哇叫着流哈喇子,别人都不敢从她门前经过。
此时龙吖已经十六岁了,她知道儿媳妇是什么意思。敢情这么多年给她口饭吃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回去跟她妈说了,她妈,货郎担媳妇,跑到王婆子门口破口大骂,“我好好的黄花闺女,嫁给你个瘫子,她小不懂事,你还不如唆弄她跳崖算了呢!你好歹毒的心肠!”。
“要不是我救她,早就没命了!”
“死了也比嫁给你们家瘫子强!”
如今,她带了个帅小伙回来,不是应该扬眉吐气了吗?
究竟是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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